第128章 落花

春雷在夜裏綿綿地響起,二月細雨網紗似的鋪將下來,染得城中碧色盎然。

熏風從南海吹來,濕潤的氣息拂過客棧的窗和旅人的手。

方繼坐在窗前,深衣疏疏垂落於地。他收回沾著殘雨的掌心,極目遠眺,繞城的河水如帶似練,粼粼地閃著金光。

房內一時極靜,玉台香爐吞雲吐霧,在北移的日影裏裊裊地彌散滿室。

他獨自斟了兩盞茶,右手拇指虛虛扣在壺柄上,極慢地完成了動作。

靜謐的水聲停止了,門亦開了。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門前,微笑地望著他,身形如雪中松柏。

“先生午安。”

方繼注視他片刻,而後緩緩站起,雙袖揖於首前傾身一拜。

“陛下。”

仍是當年作少師時的禮節,只是十年過去,風霜相刻,行禮的人也不似彼時意氣飛揚了。

他擡眼,眸中攢出點溫和的笑意,唇角也隨之一翹:

“陛下坐罷。臣身子不如以前好了,站著說話不免有些累。”

王放待他落座,才在對面拂衣坐下,“先生奔波數日,難免會吃不消,不應看書看到子時。”

方繼眯了眯眼,道:“臣沒有看到子時。白日裏昏睡四五個時辰,晚上自然精神百倍,亥時醒的,書也就看到方才罷。”

他細細端詳著王放的面容,記憶裏那個璀璨如明珠的少年終於是看不見了,他已學會收斂自己,昔日清傲化作鋒芒上潤物無聲的一絲蘊光。

這是他唯一的學生。

王放忽地開口:“先生教我做的簪子,我送了人。”

方繼眉梢微挑,“是麽?”

他頗有興致,這是要和他談公事了,才會先說盡這些寒暄熟稔的話。一別經年,陋習還是改不掉,甚是不妙。

王放的目光落在他袖底蜷起的手指上,語氣輕柔:“我想讓先生見見那女郎,先生的傷交給她便好,她是位醫師。”

方繼搖頭道:“我並不想治好這雙手。你知道,我此生不會再入洛陽,亦不想再入仕途了。二十年前我從南安進京赴試,之後自翰林院被擢入東宮,再從少詹事做到少師,如今心願已滿,無所欲求,這州牧的位子,我早就想上書請辭了。”

“先生是對我滿意,還是對眼下的局勢滿意?”

方繼嘆了口氣,“越藩將我軟禁在連雲城近一年,你不可能滿意,所以我總是快慰不了的。但無論滿不滿意,現在我著實想獨善其身。”

“人世短如流光,不僅要完成自己的意志,還要能承載他人的夙願,先生教導,我從未敢忘。”

方繼眼神依舊不起波瀾,等他說完下文。

“先生是否要說,到了不惑之年,人的心境就會變?現在先生只願攜妻母隱居故鄉,遠離紛爭,求得一世平安順遂,但只要您還存留一分離京前的心意,事實就不會和設想相同。”

王放舒朗平和的聲音回蕩在房裏,他眸中的人青衣裴然,臉龐清臒,依稀是舊年不可摧折的風骨,可那確然不再是東宮書房裏熟悉的老師了。

承奉三十二年禮部尚書衛喻家宅被抄,舉族入獄,東朝少師牽連其中,被一道聖旨貶出洛陽。國朝數百年來從未有貶謫成副都禦使入都察院的故例,三互法也成了一紙空文,但外放千裏回到南安的州牧周遭小人環伺,處境危險,不知何日才能返京。先帝惜才,讓未至而立的少師能有東山再起之日,卻又恨極陸鳴與衛喻一黨,剝去他所有憑才華掙得的榮光,旨意下的異常微妙。

於是他繼續道:“先生在我十二歲時被迫離開東宮,連給我取的表字也沒來得及喚一聲。直到父親去世我才明白,他原本就將先生留給了我。當初我去沉香殿為外祖求情,他說以後若有能耐,自然可做所有想做的事,此刻想來,我卻連勸先生回歸本心都沒有把握。父親在世的九年,先生尚且能為朝廷數次抗拒越藩的招引,為何不能再為我鎮守南安五年,保得一方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方繼笑道:“我又不是土地神,如何使得南安風調雨順?”

“先生無所不能。”

屋子裏的陽光灑在他雪白的衣襟上,笑容明亮,意態從容。

方繼恍惚回到了東宮的暖閣裏,齠齡的孩子被他嚴厲訓斥,挨了手板卻冒出這麽一句誠懇的恭維。彼時他想,自己應該能當很多年老師罷。

入翰林院正合他的意,進東宮不是他所期望的,他在裏面待了五六年之久,一腔心血全都傾注在年幼的東朝身上。心願已滿,則是對這段經歷結局的滿意——少年長大成人,他也不再年輕了。方繼看著他,就像捉住了一縱而逝的歲月。

“先生如執意淡出政局,我無法強迫。先生應知曉,立夏之後的南安,是一個亟需肱股之臣治理安撫的地方。戰後烽火未熄,我將領兵北上與明洲匯合,這裏的休養生息與國祚休戚相關,一著不慎就會兩頭皆輸。京城離南安很遠,先生的家人和同鄉卻近在咫尺,在我無力親自處置南三省的事務時,我很想看到先生為二府六州做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