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聲色

朝雲漫灑,晨曦流金,黎明的天光照亮了郊外被夜雨打濕的土地。 原野之上丘陵叠起,河道曲折迂回,長長的馬隊在山川下迎著初陽迤邐行來,擇一處高平地勢就地休憩。

連著下了三天的雨,商隊為趕路抄了近道。城外的郊野不安全,即使是夜裏也不敢松懈,車夫們輪流引馬,昨晚走了一宿,人人疲倦不堪。第一支隊伍已經在兩日前進入了原平的季陽府,這第三撥正隨之要往府治嘉應去。

嘉應地處行省北邊,四圍多山,水運發達,是一座商賈雲集的貨物輾轉之地。因是年節,家家門口掛著大紅的燈籠,外地商販開的鋪子關了一大片,只有本地的攤主還守著糖葫蘆和彩紙數銅板,還開張的鋪子裏就包括季陽府的惠民藥局。

巳時過後,舟車勞頓的太醫院眾人在藥局裏住下,羅敷被安置在附近的客棧,房間雖小卻幹凈整潔,很合她的意。方瓊身份特殊,即使被削了爵也不是個小小的府治能怠慢的,再三推拒不過就住了府館。季陽是個每年納糧三十萬石的上府,衙門建的氣勢恢宏,府館自然也是金碧輝煌,不可與三進院子的州府藥局同日而語。

羅敷一到房裏便用帕子浸了水擦臉,冰涼的溫度讓她清醒過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轉眼間已是臘月二十九,明日就是今年的最後一天了,他們要在城中過年,好吃好睡養足了精神,初三再上路。

每次過年她都是在玉霄山,年夜裏兩個老仆在飯桌上多加幾個菜,飯後聽師父在山崖上彈彈琴吹吹笛,一起慢慢晃回藥廬,比平常遲些時辰睡覺,一睜眼就是第二年了。

過去的十七年什麽也不用操心,等到真的只剩自己一個人,雖然也衣食無憂,但總歸不是順風順水、平靜恬淡的日子。她適應了毫無拘束的生活,但自從她踏上南齊的那一刻,好像注定要卷進一場又一場的風波裏。

深冬的陽光浮現在近窗的綠葉上,南方的冬天依然很冷,卻總是有太陽,溫和地照著她的心事。

羅敷望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覺得自己有點想他。

她不喜歡那麽大的雪,也不喜歡那麽多的人,她甚至對洛陽沒有什麽特殊的好感,只是他在那兒,她的目光就在那兒。

是不是應該給他寫信?只出去幾個月的時間,倒弄得像什麽一樣……她捏著指節,過年這個理由應該比較充分,不會顯得她很矯情,嗯,今天晚上就寫好了。

她的眼神掠過桌案上的紙筆,晚上還要和大夥吃飯,還要看煙火,說不定還要到藥局去,肯定沒時間,不如現在就寫一封吧?

羅敷跑到桌旁,拉開凳子鋪開紙張,瞄了眼忙碌撣灰塵的侍女,極快地研墨落筆,頃刻間潔白的紙上就多出幾排字。

她手腕頓了一下,一定要寫慢些,以免又被他嘲笑字太潦草。他是個無比麻煩的人,要是他興致上來,她實在招架不住。

*

方瓊站在藥局的後院裏,梅花開了三四株,緋紅的花瓣落在他的狐裘上,韻致楚楚,艷色逼人。

藥局建的年頭很久了,大約有上百年。國朝溯源於南安,疆土剛剛擴展到郢水以北,天子就命太醫院在全國各地設藥局福澤百姓,然而到後來,惠民藥局名存實亡,當地品質優良的藥材不是被上貢就是被商人搶去,從沒有藥局的份。

但還是有例外的。

身後寂靜無人,衰草迎風搖起,沙沙作響,一片雲遮住了太陽,將老舊的屋子籠在晦暗不明的光線下。

這是一座很老的藥庫,作為府治儲存藥材的地方,無疑空間很大。然而裏面僅剩的藥材極其普通,大部分的藥鬥子都空空如也,形容淒慘。

“引江,結果如何?”

樹下,長隨抹去額角的汗水,沉聲道:“屬下以為,那東西確實在這裏放置過一段時間,公子的猜測……並不是無跡可尋。”

方瓊負手淡淡道:“世間之大無奇不有,豈是能一眼就能摸清的?帶路罷,我親自去看看。”

推開木門,一股長年不通風的陳腐黴味撲面而來,好在灰塵不多,藥庫裏的物件倒還可看。借著天窗的微光往裏深入,兩人來到一張長桌前,長隨道:

“就是這裏。”

眼前是一小方空地,長桌上擱著一座銅制香爐,爐裏還剩著丁點灰燼。擡起頭,桌子正對天窗,浸在一束融融的光泉裏。

方瓊修長的手指在桌上一寸寸移過去,在幾個褐色的斑點旁畫了個圈。

“你用了多長時間找到它?”

長隨想了想,“三個時辰,昨夜還有一個半時辰。”

方瓊笑著嘆了聲,“父親可是找了十來年啊。”

引江恭謹道:“若不是老侯爺這些年殫精竭慮,屬下們也無從下手。”

方瓊閉目道:“你跟著父親的時日比在我跟前多得多,我追查此事,少不得要向你們這些府中的老人請教,以後便無需刻意瞞著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