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良宵

三名樂師是樓中最好的手藝人,一人彈琴,一人抹琵琶,一人唱曲,在侍女的笑聲裏勉強維持住調子。 自從那名紅衣的侍女出去之後,無人打圓場,他們臉上更掛不住了。

“唉喲,奴婢不是拿這幾位打趣,齊人真的就喜歡聽這麽黏糊糊的曲子麽?真該把這些樂師一車車拉去明都長長見識。”

琴師是個年紀尚小的少年,憋紅了一張臉,一曲奏完,半天從屏風後梗著脖子頂了一句:

“若是貴人不想聽江南小調,某換一首利索的吧?”

安陽懶懶地倚在軟榻上,抿唇一笑,擡手揮了揮。

抹琵琶的女郎見準了,松了口氣,緊了緊弦,調試了幾個音正要開始撥彈,門卻忽然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身材矮小的女護衛出現在簾子後,她朝同伴做了個眼色,三人在侍女的指揮下從屏風後的側門魚貫而出。

“打探到什麽了?”

安陽坐起來,慢慢地撫著銀鎏嵌珠的護甲,沉聲道:“你過來說與我聽。”

灰衣女護衛走近榻前,遲疑低聲道:“奴婢守在那房間外的房梁上,聽見裏面兩人喚第三人……”

那兩字被極輕地吐出,安陽臉色驟然一變!

“一人據說是莫辭居的方氏東家,還有一人就是在二樓碰見的年輕女子了,此人並不是樂師,他們商談的乃是關於方氏扶持惠民藥局的事情。”

“什麽!你沒聽錯?”簾碧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又笑道:“想是這洛陽的主子學戲本子上微服私訪,卻被咱們逮個正著……可惜只是說說民間平頭百姓的事,若是國家機要,咱們主子可要重重賞你呢!不對……在樓底下碰見的那位公子不會就是……”

她語氣一轉,驚訝地望向安陽,“主子?”

安陽一言不發地在屋內踱著步子,厲聲道:“閉嘴!還嫌不夠亂嗎。”

洛陽盛氏皇族都是謹慎狡猾的性子,到她這兒就反了不成?若真是……真是那位傳聞中受以虞舜之字的國主,那事情哪裏會有這麽簡單!十有□□是故意給她聽去壁角的。

她的眼前又滑過那人側身讓開路的情景。玉樹之拂,芝蘭之曳,舉止是人間罕有的清貴,倒像是別人在給他讓道。還有那雙墨玉一般的深眸,她不能再熟悉了,是上位者獨有的微涼。

簾碧乖乖地不敢再多言。她的目光順著安陽公主交握的素手移到那張秾麗的臉上,覺得事情實際上沒什麽大不了的。迎朱去截人算是太歲頭上動土,可對方不知他們身份,一個隱藏身份的君主有些頭腦也不會在這些小事上斤斤計較,又能拿他們怎麽辦?公主這般神色,莫不是太過緊張了罷。

安陽用手正了一下鴉鬢上的雪蘭花簪,輕哼一聲:“叫迎朱快些回來,不管有沒有攔到人,今日我定要看看這莫辭居到底有何玄機。”

一國之主的名號自是無人敢冒充,他孤身在外,會清閑到沒有暗衛保護?派出去探聽的人能安全回來,絕對是在他計劃默許之中。自己一行人雖十分小心,連稱呼都不透一字,但只怕樓下那初初一面,他就已經留了心,這方圓幾裏,說不定盯梢的人都有不少。

匈奴的侍衛能潛入洛陽,大喇喇地坐在樓裏充顧客,洛陽的人自然也訓練有素,至少天子腳下,不會比她帶來的人差。

安陽忽然有些後悔自己一路風頭太盛。但只是彈指的功夫,她眼波一揚,宛若芍藥花的面龐卻顯出絲微妙的飄忽來。

國主麽……她倒差點忘了為什麽和母親賭氣來南齊的。

她走到隔間裏的西洋穿衣鏡前,細細端詳著自己素凈的月白色長錦衣。鏡子裏映出年輕女郎窈窕修長的身段,繡著五色梅紋的領子裏敞露一截皓白如雪的頸項,兩粒翡翠耳墜在肩上三寸紋絲不動,於玻璃面上閃著淡金的光,端的是風雅明艷,如珠如寶。

簾碧如同被人敲了一棒子醒悟過來,期期艾艾地道:“主子……您這是要?”

安陽驀地轉身,沉聲道:“我想好了,無論怎樣,讓迎朱把那女人帶回來。咱們是什麽人,何時怕了這些麻煩不成?”

她又對著鏡子學著母親笑了笑,那笑容像她的嗓音,天生冷而從容。

安陽滿意地重新坐回榻上,理好厚重的錦袍。

熱水沖開,一片嫩綠的茶葉在骨瓷的盞裏徐徐沉下去,第二片搖搖欲墜,尖尖的末端懸浮在澄澈的水中,一點點地降下……

“篤、篤、篤。”

側門拉開,屏風後婉然走出個桃衣花顏的侍女,朝安陽福了福身,“主子,人已帶到了,這是她手上那串水晶。”

安陽的眸光還停留在打開的詩集上,略擡右手,簾碧拿張純白的蠶絲帕子托著那手釧,放入她掌心裏,又傳了跟去的灰衣護衛的話。

晶瑩圓潤的珠子映入眼簾,她瞳孔倏地縮緊,心中仿如被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