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花樓

王放戴一雙手套,毫不嫌棄地將那花本捋來捋去,定定地看著兩端的線結。

過了半天,才遲疑開口,像個膽怯請教功課的小孩子。

“這花本的主人,也許是個女郎,對不對?”

羅敷點頭。當下民俗,織造屬於女子之事。男織工鳳毛麟角。

“這個女郎,多半就是那個讓阿父離家出走的那位紅顏禍水,對不對?”

羅敷食指輕輕豎唇邊,作勢“噓”了一聲。再指指自己。

盡管他的推測很有道理,但在其他人心目中,“紅顏禍水”近在眼前,可不能有第二個。

“如果能看出這花本上的圖案,也許就能確定,這花本的主人是誰。對不對?”

羅敷點頭。想的不錯,可花本上的圖案已然一團模糊。

王放思忖片刻,問了第四句話:“倘若……不計較顏色呢?倘若,只是將這些線結梳理順,分門別類連接到花樓織機上,隨便用什麽顏色的線,是不是……也能織出些樣子來?就算織出個綠花紅葉,黑日黃天,那也畢竟是點線索……

羅敷這下微微驚愕。方才她那一番紙上談兵的演講,他居然聽懂了三分。看來以前毀織機的“戰績”功不可沒。

花本雖然破碎汙染了,畢竟絲線之間的連接順序還在。如果把它放在花樓織機上“盲織”,織造出的織錦花樣,大約就等於花本上原本的花樣。雖然顏色可能不對。

大天白亮,周遭鳥獸蟲鳴人聲不絕。羅敷卻突然有點出神了。這麽外行的一個建議,聽起來居然有道理。

但她還是搖搖頭,直視王放渴求的雙眼,給他潑了句冷水:“就算如此,咱們也沒有花樓可用啊。巧婦難為無機之布……”

王放嫌棄地看她一眼,“成語不是這麽改的。”

肚裏有點墨水開始?n瑟了。他想,回頭找機會得教教她,什麽叫“君子泰而不驕”。

暫且不說她這個,“咱們織坊裏,不是有一架壞掉的織機,怎麽也拼不起來?你說過,也許是個舊花樓,被哪個收破爛的收進來的。”

羅敷莞爾。原來他在打這個主意。

“不是試過了嗎?沒人會修。”

王放雄心勃發,一拍胸膛:“倘若我給你修好了呢?”

“那我也不會用。”

王放被結結實實噎了回去。眼中失望滿溢。

羅敷忍不住反過來安慰他:“……當然,我也可以學,可以自己琢磨。但首先,咱們得有機子……”

羅敷當時的“我可以自己琢磨”,只是隨口一說。但王放居然把這句鏡花水月當了真。當天就把自己手下的牛馬雞羊交給旁人照料,自己一頭紮進織坊,直奔那架粉身碎骨的花樓。

這堆破爛占地頗大。胖嬸她們已經開始商量,既然修復不得,幹脆收拾收拾當柴燒,免得堆著難看。

王放來到的時候,大夥正掄著柴刀準備動手。他急忙叫一聲“刀下留機”,在眾女眷的目瞪口呆中,宣布:“這些東西從此歸我!誰也不許動。”

胖嬸和旁邊眾婦女面面相覷,剛要開口批評:“這孩子怎麽沒點禮貌呢……”

王放理直氣壯:“秦阿姑吩咐的。”

眾人無話。女眷們各回各位,該紡線紡線,該織布織布,把他撂角落裏。

臉上都是心照不宣的微笑:這敗家孩子,且看他能鼓搗出什麽神物來。

……

第二天,大家的態度就變了。胖嬸小心翼翼地問:“十九郎,你昨晚上睡了嗎?”

……

第三天,七姑八姨們都開始招呼他:“十九郎,吃碗飯,歇歇?”

……

羅敷這幾日因為蠶絲豐收,忙著繅絲搗絲,沒怎麽往織坊來。等她聞訊趕到的時候,昔日的風華正茂少年郎,此時已經成了奄奄一息的流浪漢。

墻邊立著個小梯子。散了架的花樓已經被豎起來一半,歪歪扭扭的足足有兩人高。但只有空殼,裏面的精細機關,大部分都還是空置的。

他倒也沒有盲目蠻幹。地上堆著不少參考書目,都是官府為了鼓勵農桑,分發到民間的各種指導生產小冊子。上面倒是有些織機圖紙,可惜都是民用的簡單斜織機構造,跟織錦花樓雲泥之別。

千百年來的勞動人民智慧堆砌的產物,王放就算是聖賢再世,也沒法憑空復原出來。

吃飯時想的是花樓,睡覺時夢的是花樓。模模糊糊睜眼看,裊裊婷婷的來了個人……

他虛弱招手:“花樓阿姊,別跑……”

周圍人都感慨。這孩子魔怔了。

眾女眷三三兩兩湊過來,提建議:“要是請人來修呢?要是能找到圖紙呢?”

羅敷哂笑:“真會鼓搗這種機子的人,讓貴人富戶請去養著還來不及呢!再說。這種花樓能織彩錦,誰家有一架,還不都是自己藏著掖著,肯讓外人得了奧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