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九郎(第2/3頁)
最後一句話,是看了羅敷悲憤交加的臉色,趕緊加上去的。
羅敷臉如火燒,按捺住屈辱羞慚,不服氣地回敬:“你既然瞧出來了,為什麽不當場說出來?還……還朝我跪拜?是演戲有癮嗎?”
十九郎沉默了一刻,目光看向墻壁上的連綿字畫,忽然輕輕嘆口氣,聲調裏透出些不合他年齡的沉寂。
“阿父失蹤三年,白水營辛苦尋了三年,靠著一點念想支持到今日。如今好容易尋到了蛛絲馬跡,卻是……空歡喜一場。”
羅敷輕輕搖頭,十二分真心地說:“可我真的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啊!你們帶回來一個主公夫人,也許會有幾日的開心,可若非要從我這裏問出你們主公的去向,那也只能是……在房梁上捕魚,沒用的啊。”
十九郎一笑,幫她糾正了一句成語:“緣木求魚。”
羅敷不以自己沒文化為恥,趕緊點點頭,跟著重復了一遍。
“對對,緣木求魚……”
“但至少那還有希望。人們寧願相信,魚兒會化為大鵬飛上天,也不願面對一潭死水,空耗時光。”
這句充滿詩意的話,說得羅敷背上一涼。
“難道你們要……將錯就錯不成?”
十九郎微一躬身,有些討好地朝她一笑:“要是阿姊願意,我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現……”
羅敷簡直連發怒都沒力氣了。那你是找我來閑聊的?還是來勸我乖乖認命的?
“要是我不願意呢?”
“要是你不願意……”
十九郎吹熄蠟燭,走到窗邊,打開了那扇羅敷沒來得及跳出的窗。
一陣清風吹入。他裹了裹自己衣襟,回頭朝她一笑。
“白水營地處偏僻。你一個人大概回不去邯鄲。”
*
羅敷立在原地,木然了好久,如同生根發芽。直到十九郎朝她輕輕招手。
“當然……你若是想留下來,那最好不過。我告訴你該怎麽裝……”
她趕緊搖搖頭。這話說的!難道要她一輩子鳩占鵲巢,做個神位上供著的木偶像麽!
她飛快地朝十九郎行禮道謝,然後跟在他後面,有些笨拙地翻出了窗。
終於相信,白水營裏除了一群可敬的傻子,原來還是有腦子清醒、思維正常之人。
落地時不穩,踩在一片軟泥地上。皮革手套輕輕扶了她一把,沒多碰。
十九郎回身關上了窗,在她耳邊低聲說:“跟緊我。”
語調輕輕松松的,仿佛只是小孩子在做遊戲。
羅敷突然有些含糊。她規規矩矩活到十七歲,頭一次月黑風高的跟男人“私奔”。讓人瞧見是小事,萬一這十九郎肚子裏打壞主意,她哭破嗓子都沒人聽見。
但這點顧慮只閃爍了一瞬間。她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郎,今日所經歷的一切,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她像一頭被攆入鬧市的獸,茫然無措之際,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回巢。
回到那個熟悉的、讓她安心的地方。
但沒跟幾步,她便又開始忐忑了。十九郎沒把她往寬敞的平地上帶——腳下的土地愈發不平,空氣中飄來的味道越來越不雅,似乎是……
羅敷驀地駐足,難以置信地低聲質問:“……牛舍?”
十九郎回頭,無辜眨眼:“只有這兒是歸我管的。你要是會隱身術,盡可以四處亂走。”
羅敷震驚,“可是……可是……”
頭一次見他時,他確實是個牧童打扮。騎的那頭大牯牛骨骼清奇,面相不凡,也確實是牛舍裏的這一頭。
但……難道那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出門體驗生活麽?他既是“主公”的愛子十九郎,在白水營裏怎麽也算是個人物,如何便淪落到了每日放牛的地步?
難道是……被前面十八個兄長欺負的?
她還沉浸在胡思亂想中,十九郎在她身邊溫柔開口。
“別害臊,過來……”
這話不是對她說的。
“……過來嘛,大黃。這位阿姊不是壞人。”
大牯牛有一個接地氣的名字。雞棲於塒,日之夕矣,大黃約莫已經準備吹燈拔蠟,進入美好的夢鄉。
讓十九郎生拉硬拽的牽了出來,牛耳朵裏說了幾句話。大牯牛便睡意全無,信步踱出牛舍,哞了一聲,甩著尾巴,朝著夕陽的余暉撒歡奔去。
不遠處三三兩兩跑出來許多人,嚷著:“咦,牛舍門怎麽開了?牛跑啦!”
大黃成功地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十九郎趁機一拉羅敷袖子,“阿姊,走!”
……
穿過牛舍,後頭嘰嘰咕咕的一群雞,睡眼惺忪的撲翅膀。
十九郎邊跑邊介紹:“這裏也歸我管……”
雞舍後頭圍墻有缺口。羅敷也不是什麽閨閣裏不下樓的貴女,撩起裙子就跟著過去了。
心中對十九郎的最後一點戒備也終於煙消雲散。他要真想做什麽壞事,犯不著挑這麽個氣味微妙、一地雞毛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