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卓青住院的第三天,烏雲糾糾纏纏大半個下午,終於在傍晚送來一場瓢潑大雨。

說來本該正是行人寥落的時候。

自病房窗邊一眼望去,醫院前那寬闊大坪外的人流湧動,卻還絲毫不受影響,如舊上演著人世間生動的貧苦悲歡。

救護車車頂藍燈閃爍,拖長的鳴笛聲割開痛哭的序幕。

她的視線隨著疾馳而去的車影一掠而過。

末了,纖細修長的十指抵住窗框,毫不猶豫地一推。

嘈雜聲就此被隔離在外。

躬身侍立在旁的女看護,原本正專心著手將個大飽滿、晶瑩剔透的嫩青色手指葡萄從枝幹上一一取下洗凈,注意到這下響動,復才急忙側過頭來,輕聲細語地問:“太太,在看什麽?”

卓青沖人笑笑:“沒什麽,你們都先出去吧,”她指了指房門,“我和顧姨說幾句話。”

反光的玻璃窗上,映出女人修長纖細的天鵝頸,黑發披肩,嫻淑溫柔。

就連仰首時的弧度,都將得天獨厚的矜貴氣質拿捏得一絲不差。

看護聞聲,聽話地點點頭,摘下手套,便忙不叠叫了小廚房中正在準備晚餐的兩個同事一並出去。

病房內便只剩下卓青,和不遠處沙發上正襟危坐、一身藍白洋裝的雍容婦人靜靜對坐。

婦人眉心緊蹙,盯著卓青那高高吊起的石膏腿好一會兒。

等閑雜人等走幹凈了,這才“嘩啦啦”翻著手裏一沓病歷,以一幅長輩姿態對她開腔:“太太,你還年輕,很多事,真的不是顧姨說你——”

得了,又開始了。

卓青臉上窩囊笑容不變,心裏直嘀咕:她來了她來了,她帶著苦口婆心恨鐵不成鋼的嘮叨和“上級指示”來了。

那廂對她的小九九還不知情,仍在繼續:“你說要去寫生,老太太說了,是絕對支持的,還從公司的安保部門派遣專員負責你的安全。明明都說好了,地點,時間,人員全部核準過,景區都專門來了一班人馬,鞍前馬後,殷勤給你開路……結果,就五分鐘,嗯?工作人員去給買個水的功夫,你人走開不說,還一腳踏空,差點從斜坡上一路滾到底,要不是中間有個水渠緩沖卡住你的腿,現在就不是骨折,是——”

“是閻王索命了,顧姨。”

卓青趁人大喘氣,趕忙垂眉順眼的接過話茬:“我知道的,是我太不穩重,讓家裏人擔心了。”

雖說臉色蒼白,又一身病服,露出的半截細腕子感覺稍一用力便要被掐斷似的。

但那張和氣溫柔的圓臉,無論何時,卻依舊親和力十足,配上話音真摯,長睫半掩下的飄忽眼神,一點沒有豪門子媳的架子不說,竟讓人生出點微妙又憐惜的惻隱之心來。

顧姨登時有種重拳打棉花的頹唐感。

余下的大篇嘮叨,只得順勢倒回腹中,剩下不明不白的一句:“唉!你總是這樣,太太,在咱們家怎麽能行呢?”

卓青心裏門兒清,自是不接這話。

半晌,等對面徹底靜了,復才用剛剛好不大不小的音量咕噥著:“我倒是不要緊,就是等好點了,也該去給奶奶道個歉。她今年八十九歲大壽,司予又不在國內,我本來想給她畫幅好畫賀壽,沒想到,反而讓她這麽擔心。”

顧姨:“……”

雖沒吭聲,一貫不苟言笑的婦人,卻似乎隱隱被她這一句兩句說動,臉色柔和不少。

卓青深諳個中玄妙。

正要佯裝無意地繼續試探兩句,還沒來得及開口,顧姨卻先一步被茶幾上震動不停的手機引去視線。

不過摸到手裏匆匆一眼,臉色忽變。

也沒來得及和卓青多說幾句,顧姨便頭也不回地踩著那“噠噠”作響的高跟鞋,快步走出病房。

卻也不乏壓低數度的嗓音,順著未曾嚴絲合縫閉攏的門縫依稀傳來——

“怎麽回事?老太太怎麽說?”

“四少他……”

可惜,走得更遠些,下文便再聽不清切。

=

飆戲對象的先行離場,強硬地中止了卓某人原定計劃中聲淚俱下的表演。

她倒樂得給那群看護們放假,索性也不叫人,只自個兒癱在病床上,一邊從水果籃裏摸過幾顆手指葡萄啃啃,一邊從枕頭底下掏出自己藏好的手機解悶,徹底解放了天性。

果不其然。

剛一解鎖,微信推送中便爭先恐後竄出來幾百條未讀信息。

雖說無外乎是些台面上的關心,她還是一一客套回復完,不忘從中挑選了幾個同紀家往來頻繁的,截下圖來,又順手拍了張自己的石膏腿,發上條用詞熱絡的朋友圈。

【生病時,愈發能感受到來自家人和朋友的關愛!真的非常感謝大家/心//心/,我會盡快好起來的。】

例行公事一畢,這才轉而退回微信頁,點進置頂的對話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