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易守

他說的事,謝忘之大概知道一半,少時在大明宮裏也不是沒背地裏偷偷罵過李承儆,卻沒想到這個皇帝能荒唐到這個地步。謝忘之一時沒緩過來,沉默著換了幾口氣,才擡眼看李齊慎:“那現在,局勢如何?”

“不如何。當時康烈剛領著叛軍過來,長安城裏沒反應,各地節度使自然互相推諉,都想著作壁上觀,好撿個漁翁之利。可惜姓康的就這麽厲害,等其他節度使反應過來,也來不及了。”話匣子都打開了,李齊慎也沒必要再遮遮掩掩,直截了當,“現在叛軍大概快到洛陽,全看昭義節度使能不能攔下,若是攔下,和叛軍後方的節度使包抄,或許能贏。”

聽起來是還有幾分勝算,謝忘之一口氣還沒松完,看看李齊慎的模樣,又覺得不對:“為什麽皺眉?是勝算不高嗎?”

“我怕昭義節度使會降。”

謝忘之驚了:“這怎麽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家國大義,不是你想的那麽重要。”李齊慎挺有耐心,頓了頓,等謝忘之消化完這句話,才接著說,“生死之間,人總會為了自己,願為了天下犧牲,自然是壯士;但若不願意,也沒什麽可指摘的。”

謝忘之抿抿嘴唇,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但她接受不了,就是別扭:“話雖如此,難道天下大義,就不重要嗎?若是降,放任叛軍過來,豈不是生靈塗炭?”

“康烈剛起兵,最先攻的就是平盧和河東,平盧節度使拼死抵抗,最終殉國,河東節度使卻是一看局勢不對,立即降了。”李齊慎搖搖頭,“平盧節度使誓死守城,真勇士也,然而他沒能贏,諸城慘遭屠戮,河東諸城卻保住了,至少叛軍沒大肆當街殺人。”

謝忘之眼瞳一縮:“可是……”

“但我也沒說河東節度使就是對的。若是拼死一搏,或許能贏呢?河東柳氏擅冶煉鍛造,南葉北柳,天下兵器一半出自柳氏,這麽一來,反倒直接把兵武庫拱手送給了康烈。”李齊慎笑笑,示意謝忘之聽下去,“我不是他,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選,我也不是平盧節度使。大敵當前,局勢緊迫,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沒什麽可說的。”

“……是這個道理。”聽見的消息太多,謝忘之腦子開始發昏,短短幾句話,李齊慎好像給她這麽多年固守的東西敲開了幾絲裂縫。她吞咽一下,“那天策軍呢?我先前聽我阿兄說,正在往長安城趕。”

“且戰且退罷了,平白消耗戰力,恐怕也不會很好。”李齊慎猜出李承儆是調天策軍來充當護衛,當了十六年皇帝,李承儆最愛的永遠是自己和身下的皇座,哪裏會管沿途將士的死活。他閉了閉眼,給天策軍說了最好的結果,“大概折損一些,到長安城時,還能做最後守城的戰力。”

到這裏,能說的都說了,別的陰謀陽謀和勾心鬥角太復雜,李齊慎不敢斷言,背後的東西也太血腥,不好和謝忘之再深入,他盡可能輕松地說,“就這麽多,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謝忘之想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千言萬語,出口成了一聲嘆息。

她不開口,李齊慎也不多說,耐心地等她想明白。

郡王府本就沒幾個人,仆役也不會冒出來打擾,院子裏就他們倆,一沉默,風聲清晰起來,簌簌地吹過枯枝,抖落上邊積起的白霜,看著都覺得寒涼。

謝忘之盯著一簇霜花墜落,沉默片刻,扭頭問李齊慎:“那我再問你……若是、若是沒能平亂,你怎麽辦?”

“我還能怎麽辦呢?我再不願承認,我也流著隴西李氏的血,死也要死在長安。”這點李齊慎早就想清楚了,少時因為身上這一半血糾結,恨不夠光明澄澈,如今倒是坦然,往上數幾代,有李承儆這樣不能成事的,也有勤勤懇懇的,他沒什麽可厭棄的,而且投胎這回事也沒得選。

他姑且還能笑笑,一笑就又是意氣風發的小將軍,“若是運氣好,能平叛,那我到時就真去你家提……”

“……不許說!”謝忘之忽然開口,急急地打斷。

李齊慎一愣:“怎麽,這是不願意?”

“……不。不是。”謝忘之垂下眼簾,聲音也低下去,“這話不能亂許諾。我以前讀傳奇,情勢危急時,但凡說這話的,沒幾個有好下場。”

“原來你信這個。”李齊慎倒不在意,又笑笑,“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雖然同在安興坊,謝忘之也不是兩條腿走到郡王府的,自然坐的是馬車。這會兒馬車就停在外邊,李齊慎說的送,也就只是送到門口,看著謝忘之上馬車。

往常也是這個流程,謝忘之不是那種嬌柔的性子,不會扭扭捏捏,反正今日一別明朝再見,惺惺然作難舍難分態才是矯情。但剛聽完李齊慎說的話,心下蒼涼,難免有點舍不得,好像跨出這個門,身側的郎君就會化作夢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