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鶴鳴

外教坊設在長安、洛陽城內,內教坊直接在大明宮裏,離太液池不遠,過了清暉閣就是。長生所言非虛,教坊邊上果然滿滿當當地栽了梅樹,都是紅梅,這時間開得正盛,梅花的紅又不紮眼,乍一看只讓人有驚艷意,不至於覺得俗氣。

謝忘之跟著長生從梅樹下走過,撣去肩頭或是發上落到的梅花瓣,沒忍住,臨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真好看。”

“對吧,見過長在枝上的梅花,折下來放在瓶裏的,還有什麽可看?”美景常在,長生不像謝忘之那樣驚奇,“先進去吧,暖暖身子,過會兒再出來。”

謝忘之點頭,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繼續往裏走。長生帶她走的是偏門,進的也是小屋子。屋裏打掃得幹幹凈凈,各式樂器整齊地擺著,等著教坊裏的人取用。

她剛進門,那邊忽然冒出個急促的女音:“長生!”

“你倒是還敢回來?賀先生新譜的曲交給你,讓你調箜篌,你倒好,跑到外邊去,三五天不見人影。”疾步過來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做的是教坊女伎的打扮,雲鬢花顏,一張臉相當明艷,怒起來卻是柳眉倒豎,像是要把長生當垂楊柳給拔了,“你自己譜的曲呢?年前就說,我怎麽到現在還沒……”

她剛伸手去揪長生的耳朵,視線一偏,乍看見邊上的謝忘之,僵了一瞬,然後立即收手。女人朝著謝忘之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略略低頭時發梢落在耳畔,溫婉如同流水。

“小娘子見笑。妾名鶴鳴。”她緩緩擡頭,十足的端莊嫻淑,臉上哪兒還有剛才怒錘長生的樣子,簡直像是刹那間換了個人。

謝忘之傻了:“……”

“我師從賀先生學的箜篌,這是鶴鳴,按外邊的說法,算是我師姐。”長生倒是早就習慣了鶴鳴變臉如翻書,摸摸鼻尖,和謝忘之解釋,之後再和鶴鳴說,“賀先生的新曲我試過了;譜的曲子只有一半,先擱置著。”

鶴鳴顯然不太信:“真的?”

“騙你有什麽意思?”

“……行啦。”鶴鳴上上下下看了長生一圈,“若是你小時候少鬧騰點,如今我也不至於凡事都覺得你蒙人。”

她嘆了口氣,視線再轉到謝忘之身上,“這位小娘子是?”

謝忘之還真不知道怎麽答,茫然地眨眨眼睛,還沒開口,先聽見長生淡淡的聲音:“是我朋友,來教坊玩會兒。”

“朋友?”鶴鳴更不信。

宮裏的日子沒那麽好過,正兒八經窮苦出身,不得已到教坊學藝的尚且要互相傾軋,她可不信這位流著隴西李氏血的殿下,會把朋友帶到教坊來。但眼前的小娘子看著年齡尚小,長得乖乖巧巧,眼瞳清澈茫然,看著也不像是有心眼的,好像真是相信朋友,一忽悠就被拐去別的地方。

“行。”鶴鳴覺得謝忘之是被長生騙了,但她懶得多管,“那你帶著,別在人面前落了教坊的面子。”

她過來找長生就為了剛才兩件事,說清楚就行,沒留著礙眼的必要,最後倒是想起什麽,再朝著謝忘之笑了一下,轉頭就走。

看著鶴鳴娉婷裊娜地走出去,謝忘之才想起來先前忘了回話,實在是有點失禮:“……呀,我忘了和她見禮了。”

“沒事,我們不在乎這個。平常見著誰都得行禮,煩死了。”長生混不在意,自顧自走到靠墻的一個架子邊上,開始翻找,“這地方是放譜子和樂器的,不能見水,沒東西給你喝。”

“沒關系,比外面暖和就行了。”謝忘之搓搓略有點凍著的手,環視一圈,突然想到什麽,“不對,長生,這是放樂器的地方,我不是教坊的人……這麽貿然進來是不是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我在呢。再者,樂器而已,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長生一時沒找到想要的簿子,低聲說,“好久沒動過……總不會換地方吧。”

“……在找什麽?”

“名錄。”

謝忘之一驚,連忙解釋:“……不用!我信你,真的不用找給我看。先前懷疑你,本來就是我不對,是我疑心重,聽了別人的話就懷疑朋友……是我的錯……”

她心思單純,遠遠不到能和人玩心眼的年紀,先前長生先發制人,硬讓她摸頸上的軟骨,就讓她心存了個“隨便覺得男孩是內侍”的愧疚。何況中途還殺出個鶴鳴,顯然是教坊女伎,看鶴鳴和長生相當熟稔,且還提到了“賀先生”,更證實了長生確實是教坊裏的樂師。

現下長生這麽說,謝忘之順著往下想,覺得是自己亂懷疑人,傷了他的心,他才非要拿名錄出來。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胡亂說了一通,臉上又漲出一片紅,又急又愧,眼前卻遞過來一卷略舊的簿子。

長生拂去上邊的積灰,翻到其中一頁,清清淡淡:“看看吧,算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