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琵琶

弦音嘈嘈如急雨,皇帝正要邁入西廂房的腳步遽然而止。

樊應德忙也停住,瞧一眼皇帝的恍惚之態,側耳傾聽,冷汗順頰而下。

禦書房裏只有過一個人的琵琶音,就是佳惠皇後的。

放在後面竹屋裏的那把琵琶也是佳惠皇後的遺物,平日除卻樂師會取走調一調音、彈上一彈以防久置損壞,就沒有旁人敢動了。

今日是誰失心瘋了,連皇後的遺物都敢動!

樊應德下意識地想招呼手下把人押出來,未及開口,卻見皇帝失神地一步步往後走去。

樊應德便不敢擅做吩咐,只得冒著冷汗跟著。穿過院子走進竹林,縹緲的琴聲逐漸清晰,全然不似佳惠皇後從前所愛的柔婉樂曲,氣勢之盛幾可彰顯彈奏者心中丘壑。

饒是樊應德不通音律,也聽出這是一首彈奏精妙的《十面埋伏》。

心中不禁一喟,暗道不論這人是誰,今日怕是都將命喪於此,可惜了這般精湛的技藝。

不多時,竹屋出現在眼前,皇帝的腳步忽而有些不穩起來。

一步步踱著,亦步亦趨。樊應德屏息靜觀,試圖分辨九五之尊當下的情緒,卻讀不懂分毫。

於禦前宮人來說,讀不懂聖意比屋中愈演愈快的琵琶弦音更令人心慌。

賀玄時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放輕放緩。

他已許久沒有在此聽到過琵琶音,但這聲音響起來,他仍能立即辨出這是那把琵琶。

是誰?

敢妄動皇後遺物。

彈得倒還精妙。

琴音進入激烈詭譎之處,猶如千軍萬馬襲來的嘈雜。沙場風煙亂,讓人心弦也亂。

強定心神,賀玄時終於走到了竹屋門前。

長長地沉下一口氣,他一分分擡起頭。

竹屋的門沒有關,門內垂著一道半透的織金紗簾。目光穿過紗簾,他看到了那抹坐在那裏的倩影。

她是背對著門坐的,只給他了一個漂亮的背影。一襲藍紫色的襦裙顏色色彩艷麗,發髻上的金釵流蘇輕搖,宮裏鮮見這樣的濃墨重彩。

她沒有察覺身後有人,全神貫注地彈著琵琶,旋律走指下躍出,浸染滿室,繞梁不絕。

弦音忽強忽弱、時烈時柔。

牽扯聽者心緒一並起伏不定。

濃烈處憤腦滿懷,柔和處愁緒百轉……

終於,在最紛亂難明之處,末音乍落。

琴音輒止,余韻猶在。

修長的脖頸一松,她好似長舒了口氣。

立起身,她將琵琶掛回對面的竹墻上,輕而慢的動作裏似乎含著無限的珍重。

賀玄時的呼吸莫名有些急促,抑制著紛亂的情緒一分分擡頭,視線過了許久才凝上那抹背影。

在那顯得頗是漫長的幾息之間,他沒由來地想來許多有的沒的。

譬如她或許不知這是佳惠皇後的遺物,不知者不罪;譬如如,她至少動作還很小心,並無不敬之意,那與樂師常來調音試奏也無什麽分別……

他鬼使神差地為她找尋著理由,而她緩緩地轉過身來。

先是一個美艷的側頰。他窒住息,怔然凝視。

又轉過來幾分,她美眸一顫,終於注意到門外有人。

隔著紗簾,夏雲姒屈膝福身:“皇上萬安。”

垂眸的同時,她余光清楚看到紗簾外的身形一顫。

帶著一陣輕吸涼氣的聲響,紗簾被一把揭開。

他疾步上前扶她:“四妹妹……”

夏雲姒清晰地分辨出,他的松氣聲裏帶著笑。

她站起身,低著頭,面上猶帶著幾許懷念亡姐的傷感:“姐夫怎的……這時來了?”

“朕原是……”他心底忽而有種不該有的情愫滋生,克制了一下,才又續道,“原是想來看看書。聽到琵琶音,便尋過來看看。”

她仿如完全沒有察覺他的復雜情緒般側首掃了眼墻上的琵琶:“臣妾遠以為這把琵琶會在椒房宮中,沒想到會在此處。”

“……是。”他啞音笑笑,終於將心情調撥回些許,“皇後從前常在此處彈琵琶,這把琵琶便一直放在這裏。”

夏雲姒微微擡眸,視線觸上他俊朗的面龐時,眼眶驀地泛紅。

這彈指一瞬的神情她練過多回,揣摩著他的身高與視角,只為用最恰到好處的那抹淚意讓他心生憐惜。

她哽咽著道:“臣妾初學琵琶,便是姐姐拿這把琵琶教的臣妾。”

語罷,盈於羽睫的淚珠恰好落下,他當即便有些慌神:“……別哭。”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這恰能打動他的眼淚,是靠回憶姐姐臨終前連綿的恨與不甘而湧出的。

擡手輕拭淚水,夏雲姒笑意訕訕:“臣妾失儀了。”

賀玄時輕喟,她微擡眼眸,看到他眼底柔情無限。

她愈發明白姐姐為什麽會那樣沉淪於他了,這樣的柔和,連她也禁不住癡迷。

她原以為他會要求她再彈一曲,他卻並沒有,想是顧及她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