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石散
明亮的光線下, 那伸出來的一節手腕欺霜賽雪,瑩白如玉。鄭氏屏住呼吸, 緩緩取下二娘手腕上那只一指寬的羊脂白玉鐲子。
玉鐲之下, 膚若凝脂,光潔得不見絲毫瑕疵!
這一節在他人眼中完美無缺, 漂亮得能與仕女圖中仕女媲美的手腕,在鄭氏眼中卻仿佛妖魔的觸肢, 無數黑霧盤踞在上, 幻化出一張張猙獰的鬼面,對她露出惡意的嘲笑。
“啊!”鄭氏眼眸裏湧上驚駭和恐懼,下意識雙手用力一推,轉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子。鄭媼看了眼摔下去的二娘子,一咬牙, 追在鄭娘子身後跑了出去。
“娘子!”
沈湘珮猝不及防被用力一推,身體往後一倒,徑直摔下去。不僅僅是她, 連她跟前的琴案以及擺在上邊的琴都被帶著翻了下去。
周圍的婢女見狀,滿臉焦急, 趕忙撲過來扶起沈湘珮。
小心翼翼扶住沈湘珮, 看著沈湘珮摔下去時撞紅的手肘,松霜臉上不由顯出幾分抱怨,“鄭娘子今天怎麽回事?好端端的,居然故意推了娘子一把,害得娘子手肘上擦了這麽一塊紅痕。”
沈湘珮卻沒太在意手肘上的擦傷。她從松霜手中扯回衣袖, 眼眸裏顯出幾分著急,遠眺著門外,試圖找到方才跑出去的鄭娘子。
“姨娘方才好像有點不對勁。”她輕聲呢喃著。
松霜心疼地看著自家娘子光潔如玉的手肘上越來越明顯的紅痕,略帶不滿,“娘子,您不記著您手肘上的傷,惦記著鄭娘子做什麽?”她說著,轉身打算去讓人打盆清水過來,替娘子清理傷口擦藥。
然而她剛放開沈湘珮的手臂,就見二娘子她神色一凝,仿佛下定決心一般。
“不行,我得跟上去看看。”鄭娘子以往對她這麽好,她實在放心不下鄭娘子。
……
另一邊,鄭媼追了好一會兒,才在花園水榭裏追上鄭娘子。她沒想到,傷了一條腿的娘子這回竟然能跑這麽快。
“娘子?您到底怎麽了?”鄭媼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問道。
鄭氏坐在水榭裏,雙手將面孔掩得嚴嚴實實,一聲不出。
今天一天,鄭娘子的表現都超出鄭媼預料。此刻見她掩面不語,鄭媼心裏有些發急。
“娘子,您這是怎麽了?方才為何推二娘子?”要知道,娘子素來最疼愛這個女兒了。
“娘子?!”
鄭媼再三追問,終於讓鄭娘子放下了遮掩住面孔的手。看清鄭娘子的臉後,鄭媼臉上神色驀地一僵,不敢置信地驚呼一聲,“娘子?!”
鄭氏雖然默不作聲,安靜地沒有半絲聲響,然而臉上卻早已淚流滿面。此刻一放下手,還在源源不斷流下來的淚水立刻順著下巴滑落到衣襟上。
“姊姊!”鄭氏擡起頭,往日堅毅不服輸的眼神此刻卻滿是崩潰,仿佛雕梁畫棟的宮殿在瞬間崩塌,僅剩坍圮廢墟。
她第一次開口甚至啞了嗓子,根本發不出聲,一直到第二次聲“姊姊”,才哭出來。
“我認錯人了!”她緊緊拽著鄭媼的衣袖,猛然間拔高嗓音,仿佛哭靈一般,聲音又高又尖,淒厲得像是失去小獸的母獸。
鄭媼心頭一震,不等她追問,鄭氏已經自己把整件事說了出來,聲音裏滿是懊喪。
聽完事情真相的鄭媼,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鄭氏低聲哭訴,半晌回不過神來。
鄭氏的聲音已經小了下去,然而聲音裏的痛楚和後悔卻越來越多,濃得化不開。
“這麽多年,我為何沒有想著看一眼二郎或是二娘的手腕?”
二娘常年帶著各式各樣的鐲子,她一直以為二娘是想用鐲子掩住手腕上的傷疤,萬萬沒想到……
她一心認定二娘就是自己的孩子,卻忘記真正驗證一回!她要是肯仔細看一眼二娘的手腕,肯摘下她手上的鐲子好好瞧一瞧,又怎麽會錯認自己的孩子十幾年!
鄭氏淚如雨下,心如刀絞。
她這十幾年,過得是什麽日子。把虞氏的女兒疼到骨子裏,卻毀了自己孩子的一生!
她以為二郎是虞氏的女兒,本著利用到底的想法,謊稱二郎是個兒子,打算過個一兩年,二郎年紀大一點,瞞不下去後,就讓她病逝。
若非老郡公特別喜歡二郎,她又遲遲沒有再懷孕生子,怎麽都不會讓二郎活到八歲,繼承沈家爵位。
想起自己當年狠毒無情的想法,鄭氏心裏後怕不已。她差一點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後怕朝她襲來。哪怕二郎現在好好活著,她依舊覺得自己一只腳跨進懸崖裏,隨時都會掉下去。
然而,想到自己這些年如同訓狗一般對待二郎,想到自己給她吃的那些格外損傷身體的藥,鄭氏心頭大恨。
她恨不得時間倒流回去,掐死當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