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姿

在這個當口,沈湘珮站出來說話了。

一襲翠色衣裙的少女,盡管被人毀了心愛的琴,卻並未哭哭啼啼,然而用力緊抿的櫻唇,微微泛紅的眼眶,強行忍耐下流露的堅強反倒讓人更加憐惜。

“我相信琴弦不是二兄割斷的。”她朝著眾人做了個禮,“此事到此為止吧。琴弦中斷,本就擾了眾位雅興,實在不好再叫各位在這等瑣事上耽誤時間。”

沈家二郎君何德何能,能有這麽個好妹妹!在這個時候,還能站出來說相信她。沈二郎對下頑劣跋扈、對上奴顏婢膝,不堪大用,竟然要沈二娘子一介弱質女流撐起沈家顏面。

出於對沈二娘的憐惜,趙淵穆想這事要不就算了,然而他話還未出口,就見二娘的堂妹臉色不快起身。

“阿姊,你倒是一片好心,就怕好心被人當做驢肝肺!”

眾人齊齊看向沈鳳璋,果然不曾從她臉上看出絲毫感動感激之色。

“果然是狼心狗肺之徒。”趙淵穆皺眉,嫌惡地呵斥一聲。

沈湘瑤話還沒說完,就被沈鳳璋打斷,“如果真兇是我,我為何要割斷琴弦?”沈湘瑤說的沒錯,她還真不感謝沈湘珮。沈湘珮確實在制止事情發酵,但她潛意識裏,也對她有所懷疑,或者說並不相信她能還自己清白。

趙淵穆冷聲,漂亮的桃花眼中滿是厭惡,“還能有什麽理由,你不通樂理,嫉妒二娘琴藝高超。”

“誰說我不通樂理?”沈鳳璋盯著趙淵穆,反詰。

“你要是通樂理?為何不把箏帶來?”人群裏冒出這樣一句。

沈鳳璋掃了眼眾人,絲毫不見心虛,反而彎起唇角似笑非笑,“誰說奏樂一定要箏?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萬物皆可為奏樂之器。”她說著,朝身後的大呂吩咐兩句。

大呂一咬牙,一邊賠罪一邊從左右兩邊借來幾只茶盞。他心裏欲哭無淚,小郎君這是要做什麽呀?剛才為什麽不借二娘子的話下台。

沈鳳璋挽袖,將七只茶盞一路排開,分別倒上不同分量的茶,隨後又走到翠竹林外折了一支樹枝。

“沈鳳璋,你想搞什麽鬼?!”不可否認,沈鳳璋剛才對樂的理解確實有幾分水準,但將萬物為奏樂之器,依沈鳳璋的水平怎麽可能做到!

沈鳳璋沒有搭理旁人,她執起樹枝在茶盞沿口敲了敲。袁氏作為四大甲族之一,吃穿用度無一不精。這幾只茶盞杯壁薄而勻稱,敲上去聲音清脆悅耳,格外動聽。

叮叮咚咚的樂聲在眾人耳畔響起。不及方才簫聲的哀戚憂悒,沒有琴聲的悠揚婉轉,卻別有一番生機勃勃、靈動歡快的意味。眾人仿佛見到小鹿在林間奔跑,翠鳥在枝頭蹦跳,杏花輕顫著吐露芳心。

隨著靈動的樂聲不斷響起,眾人奇異般地覺得身心也變得松快起來,仿佛陰霾雜務,全都隨著樂聲消失一空。

原先一口咬定沈鳳璋出於嫉妒損壞二娘琴弦的蕭五娘緊緊盯著信手敲擊茶盞的沈鳳璋。她寬大的衣袖堆積在手肘處,露出修長白皙的小臂與雙手,那雙手生得如此完美,以致於布滿節疤的褐色枝條在她手中都變得精致起來。

蕭五娘向來覺得沈湘珮樣貌好,眉眼秀麗,丹唇不點而紅,渾身上下更有透露出一股雅致與清冷的仙。然而此刻,她忽然發現,和沈家二郎相比,二娘的眼不夠清亮,鼻梁不夠挺拔,唇瓣略豐厚,肌膚更顯暗沉。

沈鳳璋的白,並非缺少血色的蒼白,而是暮色下的螢火,黑夜裏的曇華,冷冷淡淡,讓人忍不住屏息。

蕭五娘無意間被沈鳳璋近乎純黑的眼眸掃了一下,胸口一滯,半晌才恢復呼吸。方才看過來的那一對眼珠,漆黑得深海,透著幾絲漫不經心與毫不在意。

倏忽之間,一個念頭如火星般劃過蕭五娘的腦海。沈鳳璋比二娘更像仙人。她身上藏著幾分疏離淡漠與格格不入,仿佛高踞雲端的仙人,以淡漠無情的眼眸俯視蕓蕓眾生。

“五娘,你在想什麽?”沈湘珮輕聲喚著蕭五娘。

回過神來的蕭五娘最後看了眼沈鳳璋,深吸口氣,語氣遲疑,“阿佩,我覺得——”蕭五娘性格直爽,向來有一說一,“你二兄也沒有那麽差勁。”過去那個卑躬屈膝的沈鳳璋漸漸模糊,代以如今這個沈鳳璋。

事實上,沈鳳璋敲打的樂聲並非頂尖,但其中所蘊的意趣,最重要的是她流露的姿態,恰恰契合這個時代的審美,令人格外心馳神往。

“鸞姿鳳態,眇映雲松,若仙人也。”

沈湘珮萬萬沒料到會聽到蕭五娘如此直白的誇獎。她看了眼沈鳳璋,心口發疼,或許正是因為她知道五娘說得對。

和蕭五娘想法相同的人不再少數,尤其是那些女郎們。她們仿佛第一日認識沈鳳璋一般,個個拽著帕子,目不轉睛凝視沈鳳璋,掩飾略快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