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直以來,不管和他的關系是陌生還是親密,我都難以猜透他真正的想法。他身上發生了太多超出我想象的事情。叫他魅影,不僅僅是因為他如幽靈般難覓行蹤,更是因為他本身就像幽靈那樣,神秘、冰冷,而又遙遠。

但就在這一刻,那種冰冷而又遙遠的神秘感忽然消失了,他不再是其他人口中可怕的“魅影”,變成了只有我能觸碰、能安撫的埃裏克。也是在這一刻,我發現他雖然感情上攻勢猛烈炙熱,實際卻有一顆幾近脆弱卑微的心。

想到這裏,我忽然覺得很難過。這難過來得毫無緣由,卻幾乎令我無法呼吸。

這時,腳下一陣晃動,周圍傳來潺潺的流水聲,有那麽一瞬間,我差點以為自己到了船上。過了片刻,我發現自己——或者說整個籠子,竟然真的在一艘小船上面,船頭站著一個男仆打扮的青年,在沉默地撐著船。

一線燭光滲透過來,看著兩旁嶙峋而潮濕的石壁,我意識到這就是地下迷宮。與以往不同的是,之前每次來到這裏,都會被大量的濃霧迷惑視線,這次卻沒有。

穿過鐵門,進入洞穴,一條長約一英裏的石廊浮現在我眼前,入口屹立著兩座外觀猙獰的鍍金銅像,燭光是星星點點的金色螢火,點綴著鏡面般的暗河。一路上,可以看見許多拱形石洞分布在廊內兩側,拱頂均由大理石柱支撐,鑲嵌著斑斕的彩色玻璃畫。只是,頂部如此華麗奪目,底座卻爬滿了肮臟黴濕的青苔。整條石廊就像路易十六時期的王宮,充滿了奢侈卻落敗的氣息。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地下迷宮的全貌,不禁頗為震撼。有傳言說,這裏曾被公社的革命黨當成秘密牢房,修建了不少殘忍的酷刑室。也不知是真是假。正想仔細觀察一番,前面的男仆突然出聲,嚇了我一大跳:“吉裏小姐,我必須勸您一句,這裏機關重重,就憑您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的。”

主仆簡直一個樣子。我無力地擺擺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抱著膝蓋坐了下來,撐著下巴發呆。

“恕我多嘴,吉裏小姐,主人他非常愛您。他性格是有些冷酷,但那都是有原因的。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拋棄,一個人跟著行商隊伍跑遍了歐洲。他和吉蔔賽人學會變魔術時,還不到十歲。後來,吉蔔賽人也拋棄了他,把他丟在佛羅倫薩。他是一家歌劇院的下水道裏,學會的如何演唱和作曲。十三歲那年,他因為表演的魔術過於精妙,被當地的賣藝人合夥排擠,萬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去往波斯,參與改造皇宮的計劃。”

這些都是吉裏夫人不曾提起的故事。他就像拜倫長詩中的唐·璜一樣,遊歷歐洲,嘗遍人情冷暖。怪不得他還不到三十歲,就顯得如此高深莫測,擅長那麽多普通人窮其一生也無法徹底精通的技藝。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後來會淪落到馬戲班,成為一名畸形秀演員。

剛想到這,就聽男仆繼續說道:“國王許諾,只要皇宮能變成一座機關迷城,他就封賞所有人。然而剛一完工,他就下令要處死所有參與改造計劃的人。主人當時剛滿十四歲,一個王臣不忍,讓他混入馬戲班的篷車連夜逃出皇宮。誰知馬戲班的老板十分貪財,見主人又會腹語又會魔術,竟命人將他關押起來,監督他練習表演節目,甚至讓他與獅子決鬥,要不是您的母親救下了他,幫他逃到了歌劇院的地底下,他可能就死在馬戲班巡演的路上了。”

說著,他取下懸掛在船頭的骷髏油燈,照亮其中一個石洞,數不清的蝙蝠被亮光驚醒,撲棱著翅翼四下逃散,男仆卻視若無睹地繼續撐船:“我想說的是,主人在地底下居住了十多年之久,這裏的每一個密室,每一個機關,都被他親手改造過。除了不見天日,整個巴黎找不出第二個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您能明白我的意思麽?”

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說來說去,原來只是在勸我“別想逃”。有些好笑,又有些郁悶。不想再聽他講話。我用頭紗蒙住臉,靠在籠子上閉目養神,誰知養著養著,就昏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時,船已停靠在岸邊。四周不見一個人影。

伸手碰了碰籠子的門鎖,“哢嗒”一聲,居然自己打開了。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猶豫了幾秒鐘,我撿起掉在船上的黃玫瑰花束,提著裙擺,走了出去。

地上鋪著金紅相間的羊毛地毯,墻上掛著同樣色調的壁毯,各式各樣的樂器懸掛在上面。有幾樣樂器,我甚至叫不出名字。走到盡頭,我看見一架漆色光潤的木制管風琴。這架管風琴,三年前我曾見過幾次,但當時只有兩排琴鍵,幾百根音管,如今竟被改造得如建築般宏偉典雅,有四排琴鍵,上千根音管,完全是教堂級別的規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