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似乎是覺察到我的目光,他垂下頭看我。與他視線相交的刹那,所有燈光依次明亮,是流光溢彩的湖水,在他的側臉蕩開金色的波紋。從眉骨到下顎,他的五官線條宛如神像,簡直無可挑剔。

難道說,剛剛真是我的錯覺?

可那個畫面是如此真實,像猙獰的蔓藤紮進他的血肉,隔著一層皮膚,開出腐爛的花。如果是錯覺的話,怎麽會這樣逼真?

腰上突然一緊,是他扣在後腦勺的那只手,下移到後腰,極具侵略性地停留在臀部上方。我不由自主地緊貼他的身體,聽著他過於冷靜的心跳聲。他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豎起我的食指,放在他的喉結上。

上半身在這一刻完全失去知覺,我頭皮發緊,被迫感受著他喉結的起伏。

“永遠面對這張臉,”他捏著我的指尖,沿著他的頸項、下巴,滑到他的左臉上,唱出最後半句歌詞,“是我給你的詛咒。”

我忍不住動了動手指。看來真是我的錯覺,他的皮膚溫暖而柔軟,輪廓邊緣是粗糙的胡茬。大概是最近事情太多,精神太疲憊,所以總是出現幻覺吧。一個正常人的皮膚,怎麽可能是布料的觸感,又怎麽可能透出血管與血肉呢?

到這裏,男主角的唱詞就結束了,接下來是女主角的一番痛陳。長笛聲與小提琴聲停歇,低音提琴手閉眼撥出浪濤般的弦響,鋼琴單調地重復著兩個沉重的音節。

我試圖後退,腰上傳來的力道卻猛然加重。幾次掙紮未果,我只好保持這個姿勢,仰頭質問:“難道你真以為我會受你擺布?”

他沒有台詞,在鋼琴急促上揚的高音音節中,偏了偏頭表示疑惑。

按照劇本,女主角這時候應該撞籠自殺,可周圍並沒有牢籠。我本來想把這一段情節設計成撞墻,誰知他的手掌死死地扣著我的腰,不讓我離開分毫。無奈之下,我只好把繩索一圈一圈地纏在脖子上,做出自縊的假象。

他看見後,手掌的力道再度加重,像是要把我的腰箍到青紫般,呼吸也在低沉的弦樂伴奏中,顯得淩亂而清晰。

我忍著疼痛,看了他一眼。他竟然別開了視線。什麽意思?算了,揣測他的想法毫無意義。我壓低聲音,努力憎恨地唱道:“曾經我也喜歡過你,曾經也想和你在一起,但如今,我只想詛咒你……永遠沒有人願意接受你……愛慕你……”

繩索收緊,我閉上雙眼,癱倒在他的懷中。我有個習慣,每次和關系不是特別親密的男伴共舞時,都不會完全閉上眼睛,而是借著睫毛的遮掩,睜開一條小縫,觀察他們的舉動。這個習慣幫我規避了很多騷擾和麻煩。這次我也沒例外,虛著眼睛瞄向他。

他一如既往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復雜而又悲傷。低音提琴在沉痛地伴奏,是傾斜的大雨,澆打在寂靜的舞台。

通常來說,歌劇的演員用歌聲傳遞情感,舞劇的演員用動作詮釋含義,又因為舞台和觀眾席之間有一定的距離,所以很少有人會把表演細化到眼神上去。更何況,他此時背對著觀眾。

所以,他的眼神為什麽會這樣復雜?是在看我,還是在看劇中的女主角,又或是透過我和女主角,看向台下的瑪格麗特?

好半天,所有伴奏停止。我看見他俯下身,用兩根手指牽起我的一縷頭發,在上面印下一個吻。

這個吻是如此輕描淡寫,卻帶著讓人透不過氣的占有欲。我抓緊了裙角,心中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但馬上,那種異樣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表演結束之後,他立即松開了我。要不是我一直在觀察他的動作,很可能摔倒在地。

台下的人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或鼓掌,或喝彩。就算有人不怎麽滿意我的表演,也隨著熱烈的氣氛拍了拍手掌。

赫斯特將手中剩下的繩索拋給我,低頭為自己系上皮腰帶。我抱著一堆麻繩,有些發窘地站在一邊。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領,放任皮腰帶垂在膝蓋兩側,淡淡地說道:“下一個。”

心裏不太舒服。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這麽愛慕瑪格麗特,這部劇又是為瑪格麗特而寫,怎麽可能把角色給我。輕嘆一口氣,我垂著腦袋,走下舞台,把身上的麻繩遞給一個道具師。

道具師接過繩索,舉了舉手上的酒瓶:“吉裏小姐,別灰心,你跳得很好!”

一個機械師笑著附和:“是啊,尤其是中間的一個動作,你彎下腰直接從赫斯特先生的皮帶裏翻了出去。我在上頭看了那麽多年的芭蕾,我敢說,這個動作你是做得最好的!”

我笑笑:“謝謝。”

走回觀眾席。很意外地,收到不少贊揚,還以為他們都是禮貌性鼓掌呢。好幾個早上質疑過我的人,紅著臉挨個跟我道歉,說她們以後不會再人雲亦雲了,說我其實唱得很好,跳得也很好。我早就忘記了她們誰是誰,一頭霧水地接受了道歉,並且感覺自己的唱跳,也就一般般好,並沒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