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暴力

裴炎在夕陽的余暉中看到這位公主臉色蒼白,似乎比他還要難受。

她低眼看著他。

裴大人常年練劍,身強力壯,可身再強力再壯,一天水米未進,還跪了這麽久,也夠受了。此刻他臉色灰敗,嘴唇發白。真是一副令人心疼的模樣,步長悠問:“疼麽?”

裴炎將目光從他未婚妻身上收回,啞著嗓子回道:“卑職無事。”

只有眼神依然堅定,沒半點裂縫。

其實看他這麽堅定,步長悠有那麽一瞬間,產生了一種惡趣兒,想把他踩到泥地裏,死死的踩進去,看他可憐巴巴的求饒,然後再去垂憐他。

步長悠知道倘若自己想,她就可以這麽做,可她想,還是別這樣了,他已經被她弄得丟盡了顏面,放過他吧。

她在他面前跪下來,雙膝幾乎是頂著他的膝蓋。她沒他高,這樣一來,視線就比他低,她得以看清他的臉。

他嘴角的疔已經沒了,可額頭又冒出兩粒,就在劍眉上邊,紅著鼓起來。最近八成又上火了,她擡手想摸摸看,他不願意,躲開了。

她的手一頓,還是追著落了下去。她難得執著了一次。

他沒有再躲,大約是跪太久沒力氣同她計較,於是他的半邊臉頰就在她手中了。

她的大拇指拂過他的額頭,手指很涼,如同清泉,像是撫慰,又像是垂憐。他還是覺得不舒服,偏了一下,離開她的手指,聲線有點冷,不如那天在扶蘇園那般親切,他道:“請公主自重。”

他這句落出來,那本來正溫柔的手一下淩厲起來,變成巴掌,“啪”的打在它剛垂憐過的那半邊臉頰上。

他沒防備,猝不及防,被打得側過臉去。

這巴掌出其不意,力道又大,落在黃昏裏,立在廊廡下和殿門前的青麒衛與內侍都聽到了,紛紛伸脖子去看,這難得的一場好戲。

她要打這一巴掌,來表達她被退婚的憤怒,雖然作戲的成分居多,可說不定也是借題發揮。疼嗎,裴炎,她還是想問,可終究沒問出來。疼點好,疼了才能記住。

他沉沉的看著她,似乎生氣了,眼裏醞釀了颶風。她是公主又怎麽樣,他也是天之驕子,爹娘都沒打過,國君也愛護著,幾乎從未大聲跟他說過話。而且這事明明受委屈是他,他莫名其妙的被指了婚,莫名其妙的帶了綠帽,成了笑話,現在好不容易摳出一個機會辭婚,婚還沒辭呢,先降職,再罰跪,又被她打。他是個爺們,流血不流淚,可爺們也是人,爺們也會委屈。他何時受委屈不還手了?倘若公主是個爺們,這會兒早被他吃得渣都不剩了,只不過公主是個女人,他又跟她不熟,不跟她計較罷了。可你當他是什麽大善人。

她站起來,走上台嘰,進到殿裏。

鄢王和太後正盤腿坐在榻上對弈,見她進來,便停住棋,都來看她。

她俯身跪拜。

太後頭次見她,說擡起頭來,步長悠便擡頭起來。

太後仔細打量了一圈,臉色不大好,有些蒼白,於是襯得眼珠子烏黑,特別有神。

太後喜歡有神氣的人,無論男女。模樣也端正,挺氣派。她點點頭,覺得不錯。

只是此前這位公主跟恒淵的事的確讓人生氣。她能理解年輕人的一時沖動,畢竟她也是打那過來的,但他倆把她裏外的人都丟盡了,她不能原諒。

太後撚了一粒子下到棋盤上,自有經歷風雨後的不怒自威,她其實比鄢王有震懾性:“聽說公主在那頭陪著跪了倆時辰,怎麽著,還沒成婚,就夫妻一體了?”

步長悠垂著眸,聽了這話,立刻掉淚,一顆兩顆掉在地上,似有滿腹委屈:“太後,是長悠年輕,一時糊塗,做錯了事,才叫兩家為難,別說跪兩個時辰,就是跪兩天、兩個月都不為過。長悠悔不當初,可事情既已發生,長悠也不能裝作沒發生,他既不願,不能勉強,求太後和王上準了他所請罷。”說著俯身一拜下。

鄢王一聽這話,捏在指間的棋子就落不下去了,他斥道:“胡鬧,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豈容你們出爾反爾,寡人看你倆都是豬油蒙了心,不識好歹!”

步長悠直起身子,第一次認他做父親:“父親,這事是女兒的不是,擱在誰身上,誰都受不了,他要辭婚,女兒能理解。長悠也不想借父親的權威壓迫他,不願父親為了女兒傷了君臣和氣。長悠雖不像兩位姐姐一樣可以為父分憂,但絕不想增添父親煩惱。長悠想到佛寺去,一來修身養性,摒除雜念,二來為太後、王上和鄢國祈福,祈求國運昌隆,請太後和王上恩準。”

其實鬧到現在這一步,這樁婚事已是個死局。因為無論同不同意裴家辭這個婚,王室的顏面都保不住了。同意退婚,就開了先例,這將是鄢國歷史上頭一樁,大損王室威嚴。若不同意,國君逼臣子娶自己女兒,傳揚出去也不好聽。送步長悠去佛寺清修,是最好的選擇,一來是懲戒,止住流言,對裴家有了交代。二來公主既去佛寺,婚事自然就不作數了,但也不算是被退婚。有點對弈中的和局,無謂輸贏,是解決當下困境的一個好出路。太後腦子裏有這念頭,本想步長悠是不願意的,年輕的女孩子再喜清靜,也沒幾個願意到佛寺去的,如今卻主動提了出來,大約是真的覺得難堪,待不住了。她既然提出來,太後就開始認真思索這法子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