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姈連著兩晚夢見了母親。

夢境淩亂斷續,是她幼時在塞北,母親養花調香、倚窗做針線,躺在夏夜樹蔭下,教她認參商星宿。是闔家進了京城,母女倆赴宴看燈,綺羅華彩映照著燈光,女人溫婉豐腴,比公侯府邸的貴婦還明艷照人。

然而那一切,終都付於染紅天際的烈火,母親在裏面掙紮,神情痛苦而絕望。

青姈從夢裏驚醒,紅綃簾帳長垂。

屋裏炭盆高燒,熏得滿室溫暖如春,博山爐裏甜香裊裊,身旁竇姨媽睡得正熟。她翻了個身,摳著枕上繡的海棠花紋,就那樣睜著眼睛躺到晨曦載曜。

這日天氣倒不錯,晴空朗照,庭院暖融。

青姈在廊下閑坐,想著過世的爹娘,心緒起伏,索性起身去尋竇姨媽,想麻煩她到集市上買幾個瓠瓜,再少買些醬油、醋、麻油等東西來。這事兒不難,都是尋常用物,出驛館過兩條街便有商鋪,容易得很。

竇姨媽只是好奇,“買瓠瓜做什麽?”

“做素燒鵝吃,很簡單的,蒸熟就行。”青姈對著竇姨媽滿頭霧水的眼神,唇邊抿起微笑,“母親愛吃那個。她會燒的菜很少,素燒鵝卻做得很好吃,清淡軟糯,又不會膩,以前我老纏著她做。”

而自從母親去世後,她已很久沒吃過了。

青姈抱著竇姨媽的手臂,難得撒嬌,“咱們今天閑著,做來嘗嘗好不好?”

竇姨媽哪看不出來她的心思,微笑頷首,“我這就去。”

她走後,青姈又找夥計借個小火爐和蒸鍋。

驛館裏的廚房不能隨便給客人用,但因時常有人生病煎藥,火爐倒不少。伺候女眷的夥計是個婦人,長得一團和氣,做事也手腳麻利,很快拿來爐子和炭,又幫忙找了個敞口的煎藥陶鍋。

青姈含笑道謝,將火爐和鍋支在檐下。

日頭暖洋洋的照在庭院,屋裏有炭盆,她夾了幾塊出來,又放新炭進去生火。

這事兒倒手生得很,青姈搗鼓了半天才弄出點火苗,忙找個破扇,擼起袖子扇風。炭上有灰土,被風吹出來落在嫩白的手背,連腕間珍重戴著的手釧都沾了灰,她趕緊小心褪下,放在旁邊矮凳上。

那是母親給她的生辰禮物,她變賣了所有首飾,卻舍不得手釧,一直藏在箱底。這次出門的時日長,她怕白氏趁機亂翻箱子時偷走手釧,便隨身戴著,可不能弄臟了。

好在折騰半天後,爐中火勢漸旺。

青姈心滿意足,扭身去外面折竹枝,打算編個蒸屜。

才踏出院門,側頭便見戴庭安大步走來。

他似是有事要出去,披著墨色大氅,步履如風。

青姈駐足行禮,“戴將軍。”

“嗯。”戴庭安頷首,經過她身邊時忽然頓住。

他轉過身,清冷目光落在青姈那張花貓似的臉蛋——嬌嫩膩白的臉頰上沾了灰塵,還抹出幾道煤黑的印記,格外顯眼。她卻恍然未覺,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有點茫然的摸了摸臉蛋,再添一道淺淺的爪印。

甚至連她那件昭君兜上都沾了些灰,如同雪地裏潑了淡墨。

戴庭安冷邃的眼底浮起笑意。

他握拳抵在唇上輕咳了聲,提醒道:“謝姑娘,出門前記得照鏡子。”說罷,抿著笑轉身,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了眼她,沒瞧夠似的。

剩下青姈站在原地,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眨了眨眼睛。

生火弄臟臉而已,有那麽好笑嗎?

嘁。

……

青姈沒理會戴庭安,仍扭身去折竹枝。

很快竇姨媽就買回了瓠瓜,洗幹凈對半切開,往瓜瓤上切個十字,很快就能蒸熟。青姈按著母親以前交的配方將蘸料做好,等瓜肉透明蒸熟,拿勺子挖出來蘸上醬送到嘴裏,軟爛甜香,不油不膩,味道跟當時母親調制的一模一樣。

青姈吃了幾勺,甚是滿足。

可惜這煮藥的鍋太小,每次只能蒸兩塊,姨侄倆各吃了半個,竇姨媽心血來潮,去街上買別的吃食當午飯,青姈仍在廊下蒸瓜。

蒸到一半時,院裏卻進來個不速之客。

是先前在蔡府門前碰見的陳未霜。

她是來找戴庭安的,到那邊卻撲個空,便在附近溜達等他回來。無意中掃見院裏有個熟悉的身影,陳未霜認出那是青姈,帶著隨從就進來了。

那日蔡府門前,戴庭安出言維護青姈,陳未霜仍記著舊賬。

見青姈大冬天的在廊下扇火煮飯,陳未霜出口便是笑吟吟的奚落,“謝姑娘好能幹,都會煮飯了。我瞧瞧,裏頭是什麽。”說著,便朝身旁丫鬟遞個眼色。那丫鬟仗著是貴妃母家,橫行慣了,上前便揭開鍋蓋。

熱氣騰騰的竹架上,瓠瓜散出清香。

青姈微怒,劈手奪了鍋蓋放回去。

陳未霜遂掩唇輕笑,“那是什麽東西,瞧著好寒磣。謝姑娘從前錦衣玉食,哪能吃這個,你若缺銀錢使,盡管跟我們說就是了。畢竟是舊日相識,還是能施舍些金銀,別客氣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