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沈瀠腳步虛浮,不知自己怎麽到的明堂。外面的內侍有好幾個她都眼熟,但他們表情冷漠,再也不會喊她一聲“皇後娘娘”。她沒想過再見裴章,以前幾乎天天見面,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麽緊張。後來他不來長信宮,她心冷了,也不再抱有什麽期待。

沈瀠和青峰在門口等著內侍通傳,這個當兒,過去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猶如潮水般湧來。她一直護他,愛他,把他當成生在皇城的可憐孩子,在得知他的隱忍和身不由己的時候,依然聽封進了長信宮,做那個她根本不願意做的皇後。

原以為九王奪嫡那麽難的時期都熬過來了,沒什麽困難是他們之間戰勝不了的。但終究還是輸給了皇位,輸給了吃人的皇宮。他一個個地納新人,開始還有解釋,封某某為美人是為了拉攏兵部尚書,封某某為昭儀因為她祖父是內閣大學士。後來漸漸的,連解釋都沒有,她看著新人向她這個皇後跪拜,後宮裏等待皇帝的女人越來越多,自己也變得麻木了。

屋內傳出大內官的聲音:“讓她進來吧。”

沈瀠回過神,青峰輕聲讓她進去。內侍掀開厚重的門簾,她跨過門檻時,腳上一軟,差點跌進去。這時,一雙手臂適時地托住了她。她擡頭,看見裴延關切的眼神,莫名心安。她反手捏了捏他的手臂,示意自己沒事,然後慢慢走到中間的位置,跪了下來。

“妾身沈氏,叩見皇上。”她趴在地上,頭一次向這個男人行跪拜禮。

“擡起頭來。”裴章說道。

沈瀠起身,垂著眸,不看上座的人。不敢看,也是不想看。他的眉眼曾經那麽刻骨銘心,就算許久不見,她也能清楚地描摹出他五官的樣子。她在他面前從未掩藏過自己的情緒,不高興就不搭理,不服氣就爭吵,她還是把自己當做他的妻子。但長信宮臥病的那幾百個日日夜夜,從期望到失望,失望到絕望,心念已成灰。

裴章看著跪在堂上的女子,的確是個美人,眉目間千嬌百媚,聲音溫柔入骨。但他很失望,這個人和她半點都不像。她出身高貴,打扮向來得體端莊,挑不出錯處。而作為一個妾室,這女子打扮得太過招搖了一點,不知檢點。而且那人不會不敢看自己。他上門提親那會兒,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就敢直視他的眼睛,大膽地把他的聘禮扔進湖裏。

他知道一開始她並不想嫁他。但嫁給他之後,她是個好妻子。

天子不說話,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說話。裴延怕沈瀠身子弱,受不住一直跪著,剛要邁前一步,聽到皇帝終於開口:“誰教你包這些餃子的?”

沈瀠內心起了一絲波瀾。這餃子是當年他發熱生病的時候,她為了哄他才做的。他如今會問,便證明那些過往並不只存在於她一個人的記憶裏。可是轉換了空間,改變了身份,他們再也不復當初的模樣。

她故作小心翼翼地說道:“妾身是江南人,那裏的人以米飯為主食物,不喜面食。但祖母是北方人,愛吃餃子,便跟鄰裏學了這個花樣,逢年過節包來吃,妾身的兄弟姐妹們都很喜歡。”

她故意東拉西扯,顯得語無倫次。而且聲音很小,如同蜂鳴,需要仔細才能聽清。

裴章心中的失望越來越大,那種懷抱希望而後失望的感覺,真心不好受。那個人是否也曾對他懷有這樣的心情?在無盡的漫長的等待中,漸行漸遠漸無書。

他再次沉默,整個明堂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裴安仰頭看了裴延一眼,裴延摸了摸他的頭。他能看出皇帝今天有點不同尋常,不知是不是這餃子讓他想起了什麽人。

沈瀠盯著地上毯子的花紋,心情已經慢慢平復下來。餃子的做法是她參詳了江南的一本食錄做的,並非是她首創。她也不信裴章真的這麽閑,會派人到江南打聽。如果真的這般在意,他們之間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自欺欺人罷了。

裴章原本堅硬如鐵的心,地摧山崩般地有了裂痕,一點點撕扯著他的意志。他的胸口一陣陣悶痛,可那個無法改變的事實,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

人死不能復生。

“朕喜歡你包的餃子,想帶幾個走。”他最後說道,哪怕聊以慰藉,也比什麽都沒有的好。他的聲音帶著年少時耍賴的那種稚氣,只有沈瀠聽得出來。

她心中苦笑,伸出右手,食指上纏著紗布,戰戰兢兢地說:“妾身剛才聽說皇上召見,一時不察,切了手指,血流不止,怕汙了皇上的金口。”

大內官連忙說道:“是啊皇上,還是回宮裏讓禦膳房做吧。”

天子之尊吃一個臣子的妾室做的東西,傳出去總歸是不好聽。

裴章也不知道是她的托詞還是真的切了手,但堂堂天子,難道為難一個弱女子嗎?他沉默地起身,從沈瀠的身旁走了過去。沈瀠看到他長袍的下擺有個蹩腳的補丁,那是她的拙作。這袍子應該有很多年了,還以為早就扔了,沒想到他還留著。他身上的香沒有換,只是身形好像瘦了些,應該說,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