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梨子醋

“你今天又違抗軍令了”。

男人逆著風艱難地爬上山坡,深秋的都城以西,那風凜冽到似乎能隨時割破人的臉,卷起的砂礫砸在他散發著冷意的盔甲上,發出了一聲聲的脆響。

這裏是一個離大營不遠的山坡,在山坡的頂端,那一大團奇怪的東西就窩在那裏,只有走近了人們才能看清,那形狀淩亂的一團白色,是由骨骼組成的翅膀。

翅膀層層疊疊地堆在那個女人的後面,讓人完全看不見她的身形。

風在山坡下呼嘯而過,那處理在半山腰的大營,於碧空灰山之間顯得格外威武雄壯。

在路喬腳下的山谷中也建起了新的營地,那些營地的帳篷是綠色的,外面被軍人們團團地合圍,在秋天的肅殺中,像是被即將剿滅的最後一絲生機。

那綠色營地每個月都會入住五百人,初一到十五,那些人從各地被州府差兵送到此處,登記造冊。在每個月的二十日,就由那個大營中的士兵負責把這五百個人送上他們應有的歸路。

正是因為不肯去送這一批的五百人,身為參將的路喬被將軍狠狠地申飭了一頓,直言,若非她是寧州公主的心腹,這等美事絕對輪不到她的頭上。

男人的手上隨意地提著一個羊皮做的水袋,水袋的樣子做的很精巧,上面被人畫了日落飲馬傍交河的圖案。在飲水的木塞下面還掛著一個淺紫色的穗子,穗子上,墜了一枚瑩白剔透的玉珠。

熟悉這個男人的人都知道,這個男人的水袋裏裝的,並不是水,也不是酒,而是醋。

醋也不是什麽濃味重口的陳醋,而是以冰糖、雪梨加陳醋一起封壇釀造,在喝的時候只需兌入一點蜂蜜水的梨子醋。這樣酸甜可口的東西就是這個男人一日也離不了的最喜歡。

曾經有人問他為什麽偏偏愛喝這麽娘們兒的東西,他笑而不答,只是晃了晃手裏的水囊:

“你要不要也嘗一點?”

他的同袍多是都城中中高門子弟,又怎麽會看得上他手裏這一點兒又酸、又甜、又不帶爺們兒氣的小東西呢?

所以這麽多年,只有那個來了之後就單獨住在帳篷裏的女參將毫不避諱地接了過來往嘴裏倒了一口。

又倒了一口……

嘩嘩啦啦喝掉了大半囊的果醋之後她還擦了擦嘴說:“我在南方喝過幾次果酒,這樣的果醋倒是少見,味道還不錯。”

興許就是為了這一句“味道不錯”就讓男人——都城高門崔家的庶長子崔焱自此就心甘情願地為了這個女人跑前跑後忙上忙下。也忘了自己當初聽說一個娘們兒空降至此成為他的頂頭上司的時候,心裏是多麽的憋悶和委屈。

他的幾個軍中好友都看不慣他為那個長著怪異翅膀的女人打圓場背黑鍋,也勸了他好幾回莫要再與這個女子牽扯,他就是笑得一臉無所謂: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這個醋瘋子碰到了一個聊得來的,再殷勤一點兒也是應該。”

也不是沒有庸人譏諷他這個庶子為了能扒上寧州公主連臉面都不要了,對於那些酸言俗語他更是從不放在心上,依舊勤勤懇懇地給路參將做著“你管殺,我管埋”的細致活兒。

“前幾日不是與你說了,這一次送祭品去海邊的差事許是會落到你的頭上。你不想做就由我去周旋。不要總是硬邦邦的頂著將軍的話去說,虛與委蛇幾天便好,白龍營那邊的幾個參將早就四下活動,他們自然有人能頂了這次的差事。”

面對著那一堆骨頭,他苦口婆心地說著,回答他的是那白色的翅膀突然打開,在猛烈的風中,它們巍然不動地為崔焱擋住了大半風力。

巨大的骨翅的縫隙中伸出了一只手,手指頭輕輕夠了幾下,只有崔焱明白那其中的含義——果醋拿來。

他乖乖地把自己的醋袋子遞了過去。

“世間總有些事不該做,既然知道了不該做,我就不會去做,這次虛應了就會再有下一次,索性一次就絕了別人的心思,我也清靜。”

一邊輕松地拔開水囊的木塞,那坐著的年輕女人語氣輕輕、語意卻帶了點擲地有聲的味道。

崔焱嘆了一口氣:“你不去做自然有別人去做。”

“總有一天,這種事情就不會再有了。”看著遠處那叢被風吹著的綠,路喬舉高了水囊,往嘴裏倒了一口果醋。

“你也莫要太絕對了,有那幾百人作為祭品,總是能換的咱們這些人過得更舒服一點。”

聽見這一句,路喬沒說話,她只是又喝了一口果醋只是,只是抓著帶子的那只手握得更緊了。讓隔著骨翅空隙看她的崔焱心頭一跳,生怕這個力大無窮的女人就這麽把自己最心愛的羊皮袋子給捏爛了。

“我不過是隨便說說,你也別放在心上。”為了自己的醋囊他趕緊轉了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