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抄家(左茶線)

天盛四十七年,二月初二,春龍節。

大魏的最高統治者在睡夢中安然逝世,整個大魏國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甚至連天空都黯淡了幾分。

老者駕崩,生前並未受什麽病痛折磨,甚至可以說是壽終正寢——聖壽是一月廿八,勉強也能算件好事。但若是從一個帝王的角度來看,這就是新舊貴族交替,權力再度更叠的重要時刻。

更何況先帝駕崩前並未留下只言片語,這就意味著朝堂上要掀起一場新的腥風血雨。

——這些都是左茶在後來的日子裏自己慢慢想明白的。她算不上多有聰明才智,雖然在顧家族學裏學了朝堂政局四書五經為官之道,卻也仍舊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平生最大的煩惱事,不過是京城尋玉齋的簪釵佩環長得好看,卻屢屢搶不到手罷了。

先帝兒子眾多,除去早已逝世的、年齡尚小的、渾渾噩噩無力相爭的那幾個,還足足有五位。個個都是些人中龍鳳,期待著帶領國家走向繁榮強大,打起架來直攪得朝堂風雲詭譎,末了讓一眾凡人遭了殃。

而左家是江南大族,雖不比容、顧,卻也是子弟多在朝堂為官的官宦之家。然而他們只是新秀,不像容、顧兩家一樣,宗族勢力盤根錯節,姻親關系錯綜復雜,能在風暴之中安然無恙。勢單力薄的左家是那波濤洶湧的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一個甚至不能算大的浪頭打過來,頃刻就翻了船。

軟香閣的芳娘不無惋惜地同她感嘆:“什麽豪門大族,上位者輕飄飄的幾句話,還不是轉眼間就覆滅了,連點兒殘渣都不剩。”

是啊,轉眼間。

左茶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她的眉骨處有一段胭脂紅,是那日綠漆大門上的獸口銜環被生生掰落時砸出來的。

軟香閣是這西北風沙中的一處嬌軟紅塵所在,昔日素雅可愛的左家獨女赤著一雙雪白小巧的足側坐在重重紗慢之後,桃色頰櫻花唇,紅羅衣銀鈴環,盡態極妍,卻沒什麽表情,像是個木偶。她淡淡地將目光劃過眼前這些輕薄柔軟的紅紗,恍惚間似乎看到了那日左府的火光沖天。

藤蘿架,小秋千,蓮花台,她眼睜睜地看著童年的歡喜被輕易葬送。粗魯的官差們罵罵咧咧地拽著還在尖叫怒斥的女眷們出了門,她發現素日雍容大方的嬸嬸和母親衣衫淩亂,從來端正華美的發髻淩亂得像稻草。

自己肯定也一樣,左茶暗自想著。很奇怪,她一點也沒有想哭或者想大喊大叫的感覺,只是淚水幹在了面頰上,風一吹就生疼,像有刀子在刮。

她這麽安靜,反倒讓抓著她的官差奇怪了,他用冰冷的刀鋒嘲弄地拍了拍她嬌嫩的面頰,笑著:“大小姐,怎麽不叫啊?”

她依舊垂著眼,一言不發。

那人冷冷地嗤了一聲,揪著她的衣領將她推了一把,只是力道沒控制好,硬生生把人給推了出去,引得後頭的官差們一陣大笑。

左茶跌倒在大敞的正門前,擡起頭剛好能看見象征著一品大員的綠漆大門已經被劃得斑駁又醜陋。

這一下摔得有點狠,她撐著地半天爬不起來,反倒是一次又一次地摔了下去。周圍全是官差們的嘲笑聲和口哨聲,左茶不由得咬了咬下唇,狼狽又難堪。

也是,這些人怎麽可能幫她?

走在她後面的嬸嬸被拖到了門口,哭哭啼啼地拽著門上的獸口銜環不肯走,可能是危急關頭的力氣大得出奇,她竟真的將它拽了下來,驚得一松手,正正好就砸在了左茶的眼角眉骨處。

她感覺眼前一黑,隨後左眼處又覆上了一片紅,身後有人在怒吼,似乎是他們的長官,一個官差不情不願地走過來,粗暴地一把把她拉了起來:“走走走!慢得和什麽似的!”

透過右眼,她看見了左府門口破碎的石獅,以及對門祝家緊閉的綠漆大門,端正威嚴的一對石獅。

從前嬸嬸開玩笑,會說:“日後我們茶姐兒出嫁,那不過就是從街的這邊到那邊,打開門就能見著!”

只可惜,這祝家的大門,她是再也進不去了。

說不難過是假的。祝述言連同生共死都說的出來,還那麽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為什麽、為什麽今天不來救她?不來找她?

無解。

她被狼狽地推搡著前進,亂蓬蓬的頭發墜不住簪子的重量,一朵玉花自發間掉落,後頭的官差沒看仔細,一腳踢得老遠。

天盛四十七年二月十八,左家貪汙枉法,結黨營私,二十歲以上男子斬首示眾,以下流放三千裏,三代不得入京,女子皆入賤籍,賣入青樓。

從此再沒有江南左家獨女左茶,只有軟香閣的揀桃姑娘,雪足紅衣銀鈴響,偏生又沒什麽表情,大大的杏眼裏空空蕩蕩的,不知勾去了多少男兒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