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結束

黑夜果然是最能遮掩情緒的。

他無論怎樣失態傷懷,總能濾掉七八層,只剩下一兩分落到她的眼裏。

嚴褚每一根手指在身後合攏,緩緩用力,直到上面浮現出一根根細而緊繃的青筋,他才漠然轉身,面對著在寒風中瑟瑟冰涼的窗欞,聲音聽不出喜怒,“都記起來了?”

聽著他這句話,元歡眼簾輕顫,淚珠子就啪嗒啪嗒地掉到了白玉一樣細膩的手背上,溫熱散漫,一室寧靜中,她一兩聲壓抑不住的抽泣,像是一根根毒刺,不過須臾,嚴褚便已渾身僵直。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不若就放她回高家吧。

高家會好好待她的。

可這個決定,要讓他說出來,無疑比登天還難。

元歡性子極倔,而嚴褚又身居高位,發號施令慣了,這頭低了一回兩回,到了第三回 的時候,便怎麽也低不下去。

像是憋著一口氣,到了最後,方法都已用盡,她依舊不為所動,那麽他除了說服自己放手,已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去愛她。

良久,嚴褚轉身,袖袍上嵌著的兩條銀邊清冷,他劍眸深邃,兩條長眉斜飛入鬢,十足淩厲,元歡僅僅擡眸看了他一眼,又默不作聲地垂首,胡亂地擦幹了眼角的淚。

“元歡。”男人聲音仍算清雋,裏頭的沉重意味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朕原本的計劃,是結束這次事情返京之後,你先回高家暫住。高覆態度不好說,高忻卻是盡力想彌補這些年的虧欠,現在高家大權在高忻手裏拿捏著,無人敢拿你的身份說事。”

許是夜裏太過寒涼,元歡瘦小的肩背一垂,話到了嘴邊,又抑制不住地咳了幾聲,嚴褚眉眼一片荒淡,手掌卻下意識地伸過去順著女人的後背輕撫。

這兩個月來,這種動作幾乎已經成了本能,他實在是不懂得安慰女人的,因而她回回湊到他跟前使小性子鬧脾氣時,他來來回回的便只有這麽個動作和那麽幾句話,顛來倒去的次數多了還遭了她的嫌棄。

就像是後背上落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元歡幾乎是立刻弓起了腰閃避開來,於此同時,女人淡漠的聲也在屋裏裏飄蕩開,“這些,我都知曉。”

她避讓的動作像是有人將一塊極寒的冰,從嚴褚的衣領處滑下,鉆心的涼意驟起,他手掌在空中半頓,而後收回。

最徹底的心寒,無聲而麻木。

良久,嚴褚目光落在小姑娘烏黑柔軟的發上,聲音裏沙沙的啞傳到元歡的耳裏,卻字字句句無比清晰,“歡歡,縱使你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也還是不肯好好跟朕說話嗎?”

元歡眼瞼微垂,纖細的手指尖搭在床沿上,骨節用力到現出詭異的白,幾綹黑發落在耳畔,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腦海中閃過無數這段時間的片段回憶,一幕幕閃過去,元歡閉了閉眼,說不出心底是個什麽滋味。

她不顧人言,肆無忌憚,纏他鬧他,將無理取鬧這個詞貫穿始終,記不得什麽刻骨的國恨家仇,也忘了自己是旁人口中的禍國紅顏。

仿佛,只是借著生病的由頭,做了一直以來她死死抑制著,怎麽也不敢動念頭的事。

荒誕,滑稽,不堪回想。

元歡擡眸看他,顫著聲問:“高家的女兒,便能洗盡這一身的罵名臟穢了嗎?高家的女兒,待在宮裏,待在皇帝的身邊,就能堵住悠悠之口了嗎?”

“我這張面容,是多少人恨不得指著鼻子罵的,別人不知道,難道皇上不知道嗎?”

小姑娘臉色蒼白,黑發如瀑,眼角濕紅,蘊著些抑制不住的哭音道:“我真的,不想再被罵下去了。”

“我又做錯了什麽呢?”

這樣的逼問,無疑,既沒有聲勢又沒有氣勢,軟綿綿的調子。若不是在這般寧靜的夜裏,甚至一不留神就略過了,嚴褚卻如遭雷擊,身體裏翻湧的情緒戛然而止。

他不由得想,是啊,她從始至終,又做錯了什麽呢?

替兄長留在宮裏受罪,處處冷落,處處排擠,生存不易,後來遇到了他,好端端的姑娘沒了名聲,沒了清譽,受了委屈難堪,通通只能往肚子裏吞。

不管從哪方面來說,她都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這段感情,本就是他強求來的,憑什麽他受了冷待,遭了挫折,卻要怨她生性涼薄?

嚴褚慢慢蹲下身子,與她直視,女人那雙瀲瀲淚眼裏氤氳著水霧,怯怯生生,他每回惱怒於她冰冷忤逆的話語,又總折在這雙美眸中蕩漾的星光裏。

認識她之後,他才終於知道,一物降一物這個詞,並非古人無的放矢。

“不想再進宮了?”嚴褚聲音十分沙啞。

人在徹底失去某樣東西前,或多或少都會從心底生出一種警覺,元歡若有所感,聽出了他言語中蘊含的意思。

在這一刻,她知道,只要自己點一點頭,困擾她無數個日日夜夜的謾罵,詛咒,都將隨著兩人關系的斷裂而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