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風輕禱

五月是惡月,陽光中都充滿百蟲初生的毒辣;劉備所帶的是他的親兵,兵刃裏都浸透了久經沙場的冷漠。自然界和人為的威脅相互疊加,編織成一張巨網,隱隱逼迫著許縣學宮這座誕生不久的知識殿堂。

只是,所有的威脅在遇見那個人的瞬間偃旗息鼓。

“安。”阿生微微一笑,“聽說今日有士子講學?”

蔡邕幾乎是小跑著沖到她跟前:“正是。今日午前第三場擲簽,抽中了鄭輟,他是法家門下的四等學子。”

“嗯。”阿生點頭,順著蔡邕的步伐,走到最靠近大門的一張席子上坐下,“打擾了你們是我的不是。你們繼續,不必在意我。”仿佛真就是她突然出現才打斷了鄭輟講學似的。

“哦,啊?”蔡老先生一頭霧水。

阿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彎了彎,裏面全是不動如山的平靜。

“哦——”蔡邕這才反應過來:管劉備在門外做什麽呢?沒人規定他必須要立馬就給劉備答復嘛。本該是“鹿鳴台講學”的時間,結果變成了學宮祭酒跟太守扯皮,主講人反而在台上屁滾尿流地求饒,那“鹿鳴台”的尊嚴何在?學術的尊嚴何在?

蔡邕狠狠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然後大袖子一揮,宣布道:“今日因劉太守和仲華公先後到訪,致使聽課秩序混亂,耽誤了鄭生的時間,便補償你兩刻鐘,到午時一刻再散場。鄭生,你意下如何?”

鄭輟的腦子已經被反復變化的局勢變成豆腐花了,他迷迷糊糊地從台階上爬起來,迷迷糊糊地應了聲好。

蔡邕長出一口氣:“既如此,我們繼續吧。方才鄭生一輪講授已畢,可有要反駁的?”

以學宮如今的規模,反應快的文化人也不在少數。當即就有一個儒學谷梁派的學子舉臂高呼:“我先來。敢問鄭生,若是生子誤國,為何齊桓、勾踐鼓勵生育而霸天下?(注【1】)”

類似的問題,鄭輟早在坐冷板凳的時候,就被人詰問過許多遍了。要是輕易能夠被問倒,他也就不是出名的狂生了。“齊、越,以一國之地霸天下,窮兵黷武,舉國力竭。即便鼓勵生產,男子戰死沙場前能留下一兒半女已是幸事,哪裏又有百子千孫的隱患呢?”

“既如此……”

就這樣,偏離軌道的討論再度熱烈起來,台上台下激揚文字,宛如刀劍逼門就沒有發生過一般。士兵們在外頭面面相覷,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張飛忐忑不安,蹭到劉備跟前:“大兄?”

劉備知道今日再無可為了,且他似乎將曹生惹惱了,從前哪裏見過她這般行事。“真傲慢啊……”他輕聲嘆。然而感嘆詞才起了個頭,就見一名身穿黑衣的護衛長過來傳話了。

“劉太守,張將軍。主公問二位是否也是來聽講的,她給二位留了幾案。”

得,硬邦邦的台階遞跟前了。

劉備看看茫然無措的士兵們,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既然仲華公來請,那就走吧。只是我這些兵士……將軍您看……”

“諸位也是忠於職守,辛苦跑了一趟,”黑衣護衛不亢不卑,“主公令學宮門房給諸位備了涼茶解暑,今日端午,待會兒分發豆粽,人人有份。”

“呼——”大家夥兒這才長出一口氣,紛紛眼巴巴地去看劉備。甚至有人小聲議論道:“若是其中有什麽誤會,主公與仲華公說開了也就沒事了。”“是啊是啊,一個寒門士子,何必興師動眾地抓他,也就主公實誠。”

劉備:……“你們去吧。”氣到肝疼,一群頭腦簡單的莽夫,快走快走。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感嘆自己麾下缺人了。缺謀士。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能和他打配合的那種。單打獨鬥遇上曹家兄弟這樣的妖孽是真的折壽。

然而現在,劉備還得強打起精神去見那個讓他折壽的人。

曹生比他年長,今年三十七歲了。她保養得宜,乍一眼還是二十多歲的模樣,只是臉頰上所有的嬰兒肥都削下去了,相比初見時的慈愛,美得更加淩然也更加具有侵略性,竟讓劉備都生出了一絲不敢直視的感覺。

“仲華公……”劉備雙手交替在前,深深一揖。

隔著兩張小幾,女子微笑回禮,然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劉備只好閉嘴,順著她的目光一並看向爭辯激烈的鹿鳴台。

詰問鄭輟的人前赴後繼,從歷史到道德,從辯論派到實幹派。就比如現在說話的這個醫學生:“鄭生可知,桓帝在位時的兩場大疫,死了多少人嗎?饑荒、水旱、蟲災,又餓死了多少人?所謂一人生五子,五子生二十五孫,不過是你的臆想罷了,現實中的小農能有幾家做到的?我是學瘟疫防治出身的,入門第一天就被教導了一句話,今日送給鄭生:拋開數據說人口,都是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