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酸棗

酸棗縣,一個聽起來很美味的地名。它位於司隸和兗州的邊界,大河南岸。從這裏向西,三百裏外就是雒陽城。途中唯一的一處險地,就是已經被董軍所放棄的虎牢【1】。

按理說,曹操該率兵直接打進雒陽去,而不是蹲在營帳裏,跟個三無流民似的磕酸棗。

旁邊蹲著個同樣百無聊賴的夏侯惇:“大兄,這酸棗的酸棗,也沒有比其他棗更好吃啊。”

曹操吐出棗核,又用手踮起個青皮棗:“有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誒,你看,這上面的花紋,像不像一條狗?”

夏侯惇湊過去:“像,真像。”

新來的曹仁看不過去了:“大兄,元讓,妙才,咱們正該一鼓作氣攻下雒陽……”

曹操不耐煩地將一顆大棗塞進曹仁的嘴裏。“我也想!但董賊派了二十多名朝中重臣往各軍勸降,這些人,不是老臣,就是名士……”

“老臣怎麽了?名士怎麽了?幫董賊說話,都宰了!”曹仁好不容易把嘴裏的棗給吞了,不忿嚷道。

“你想問題太簡單了。”曹操苦笑,“就比如來我們這裏的光祿大夫種拂,是種暠的兒子。當年祖父身死的時候種暠與我曹家有大恩。六叔以前在蘭台【2】為官,也是種拂多處照顧。你說說,這人,能殺嗎?”

曹仁撓撓臉:“那咱們就關著他啊?”

“關著他是為他好。”夏侯淵說,“沒看到人家不吵不鬧的。都聰明人,就你笨。”

雖然曹操也是個暴脾氣,但他覺得相比夏侯兄弟,自個兒已經相當溫柔慈愛了,這時候還能給曹仁送上額外的關懷:“酸棗,還吃嗎?”

“大……大兄,我牙酸。”

頓時營帳中的爆發出一陣大笑。一群狗比老油條,就是欺負曹仁小年輕。

時間已經滑入秋季。秋老虎雖然張牙舞爪,但到底不如三伏天來得厲害。棗樹的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像無數未蔔先知的老人,迎來了一個此時毫不起眼的客人。

十車糧食、三車藥材,外加三百人,就是阿生為討董提供的全部援助了。只憑人數而論,甚至比不上自己來投的樂進、典韋,更不要說賭上全部家底的夏侯兄弟了。

曹操不高興了。當著其他人的面他還能勉強按耐住脾氣,等到和雙胞胎妹妹獨處的時候,就忍不住詰問道:“你學聖賢書,就沒有學到半分忠義嗎?”

“漢不曾舉我做孝廉,也不曾護我於蠻荒。我所有的家業,只依賴父祖的遺澤和忠仆的用命。我與阿兄是不同的。”

曹吉利很受傷:“元讓兄弟也不曾出仕,然為了幫我還是押上了身家性命……你我一母同胞,遼東、威海都有幾年存糧,你……”

“我以為這是一場袁氏和西涼軍爭權奪利的不義之戰,阿兄被袁紹利用了。所以我不會用治下百姓的口糧來支持你打這一仗。”阿生上前一步,毫不膽怯地與曹操對視,“再者,劉協在董卓手中尚且可以活命,若是落到了袁紹手中……我真不知道你幫袁紹打下雒陽是為了什麽?”

曹操濃眉緊鎖,但目光不閃不避:“若是我能攻下雒陽,必定擁護陛下。即便是本初,想殺陛下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然後阿兄取代董卓成為那個權臣嗎?”

“阿生你……”

“然後袁本初就會以同樣的名義聯合各地郡守攻打你。曹家宦官之後,不比西北羌人高貴多少。世家大族怎麽可能會服你?他們怎麽可能信你的忠心?混跡官場十余年,你還不了解有些人的劣根性嗎?手握權力的人都是奸臣,手握權力的人都是昏君,除非手握權力的人是他們自己!”

雙胞胎站在營帳中,他們互相對峙,如兩尊雕塑。

曹操再一次認識到,阿生和夏侯惇、夏侯淵他們是不一樣的。阿生不是言聽計從的小弟,她有自己的地盤,有自己的判斷,有自己的理想,輕易不可動搖。

“前路固然險惡。”曹操最後說,“然我秉持本心,無法袖手旁觀。”

“所以我親自來了。”阿生盯著曹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知道至親犯傻,也不能放他一個人去死。阿兄要是受傷了,我幫你治;要是敗了,咱們一同被董卓點天燈。”

點天燈,就是人身上塗蠟,以火焚燒,是西涼軍處理戰俘的酷刑之一。曹操被妹妹的話嚇得瞬間清醒,什麽亂七八糟的猜忌都飛走了:“你給我呆在酸棗吧!點天燈?輪不到你!”

阿生抿了抿嘴唇:“伸手。查脈。”

兩人在幾案兩側坐下。曹操把手遞給她,伸完左手伸右手。

“倒是沒有傷病,就是有些肝火上浮。”阿生攤開紙筆,像是剛剛的爭吵只是錯覺,“晚上沒有睡好?可有虛汗驚夢?白天暴躁易怒?”

曹操無奈:“你說的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