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卞氏

倡,和娼還不太一樣。

所謂的倡家,在東漢末年是指歌舞藝人。換個和後世接近些的說法,就是走南闖北街頭賣藝的人家。賣藝是本職工作,賣不賣身,看個人操守。良民談不上,他們居無定所;奴隸也談不上,他們是自由身。

非常特殊的一個群體。

卞氏就是這樣一個家庭中的長女。四處漂泊耽擱了她的婚事,卞氏二十歲了還沒有出嫁。她心裏是這麽打算的,等待家中的弟妹長成,能夠接她的班成為卞家的台柱子了,就找個條件稍微好些的老光棍嫁出去,最好是退伍的軍漢,在亂世中能夠保家。

富農家庭,她反而不太樂意去。小農多攢一年稻谷,也不過是從皮包骨的瘦羊變成有點肉的肥羊。天下這麽亂,什麽都比不上武力可靠。

卞氏是個有主意的,但她再有主意,也沒有想到天大的餡餅會砸在自己頭上。她流浪到譙縣的時候,被一個官三代給看上了。

武力,有了。

糧食,也有了。

能夠活下去了,簡直人生圓滿啊有沒有!卞姑娘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小妾這項事業中。

按照卞氏自己的琢磨,在曹家當妾還真不是什麽壞事。家風清正人口簡單,目前後院的一妻一妾只要頭腦正常根本鬥不起來。

放在卞氏的角度看,主母出身高過自己太多,又是男主人的親表姐,在曹家根深蒂固不可撼動。她難道還能擠掉主母自己上位?哪怕她運氣好到爆表真擠掉了主母,換個能生嫡子的繼室來,她才是要哭好不好。

換成丁氏的角度看,不論是為了避孕養生還是子嗣,至少得在後宅放一個妾,不是卞氏,還會有張氏李氏。只要卞氏別自己作死,她也不至於去為難人。

最後就是繼承權之爭,這個太遠了,等她先生了兒子再說。

思來想去,不論是卞氏自己還是卞家人,都覺得這真是一個好歸宿。

至於妾通買賣,在卞氏看來還真不算什麽。她本來就是朝不保夕的倡家女,世道混亂後文藝工作者糊口越發艱難,淪落為奴婢也不過是早晚問題。曹公子後院唯一的良妾,怎麽都比奴婢強吧。

在曹家的前三個月充分印證了卞氏的猜測。主母丁氏確實是個不錯的上司,除了衣食住行沒有短缺外,還派了經年的老奴去給她講解高門大戶的常識。禮儀、賞罰、人際、賬算……卞氏像一只謹慎的小動物,小心翼翼地適應著公卿家庭的生活。

眨眼開春,卞氏已經在曹家安定下來,煩惱也隨之而來:這個家裏蔑視她的女人,既不是主母丁氏,也不是長女曹榛,而是老夫人吳氏與二郎曹生。

吳氏隱居梅園已經快二十年了,八十歲高齡的老祖宗依舊康健。在這二十年裏,她只見過剛入門的丁氏,再就是給雙胞胎加冠。曹操的妾室,無論是生了三個孩子的劉氏還是新寵卞氏,都入不得她老人家的眼睛。

至於曹生,她是不知道該給合法小三擺什麽態度,只好眼不見心不煩。爹的小妾,哥哥的小妾,都屬於不歸她管的奴仆。她們得臉也好,失寵也好,與她無關。

卞氏是多玲瓏心思的人,自然是察覺到了危機感。這兩位對曹操的影響都太大了,一句話就能把她踩落泥土裏。必須討好!

於是乎,某日阿生就從丁表姐那裏收到了一雙手工縫制的白襪。

“阿卞有頭腦,會做人,暫時也沒什麽壞心眼。”丁氏往火爐上加了一勺沉香末,“所以你到底對她有什麽不滿?”

阿生抽抽鼻子,讓顏文將襪子收起來:“她呀,放在寒門是可以頂門立戶的。”

“哦?”

“但我們是官宦之家。”

丁氏嘆了口氣:“誰就生來會這些迎來送往呢?二郎在官宦之家長這麽大,不也是個討厭俗務的麽?”

“我是說她的眼界!”阿生皺眉,“看似八面玲瓏的,但若是要大方向正確,怎麽可能一個人都不得罪?子曰:鄉人皆好之,不可。鄉人皆惡之,亦不可(注1)。卞氏,難道不是‘鄉人皆好之’那樣的人嗎?”

“這是出身所限。”丁氏調好香,在婢女的服侍下擦手,“她驟然進入高門,不安之下自然處處討好。說她好話的人越多,她就越安心,即便是奴仆婢子間的口碑也想爭取。但她是妾室,不需要管家理事,自卑一點,不算大毛病。”

“阿姊那便祈禱卞氏能長長久久的罷。宅鬥思維的人不能失寵,一失寵就要生事。”

丁氏瞥了阿生一眼,握著麻布巾帕沉吟道:“二郎收了人家的襪子,卻依舊不假辭色啊。”

阿生閉眼,聞香,不說話。

“慢慢教吧。”丁氏也枕著香氣喃喃自語,“誰就是生來就會的呢?除了二郎,誰就是生來就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