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潤無聲

益州是東漢叛亂不斷的地區。大片大片的山林被少數民族所占據,隨著中央王朝在西南的拓荒,征服、歸順、反叛的故事幾乎每年都在上演。然而,與北方赫赫威名的匈奴、烏桓、羌族相比,松散的“南蠻”們從來就沒有形成過一個值得紀念的名字,也沒有打過一次讓中央王朝困擾的戰爭。

他們就是被叫做南蠻罷了。

就算是劉氏自己,也快記不清部落的名字了。她懂事起,家裏就姓劉了,歸順的蠻人隨國姓是一種時尚。

然而名字容易改,習俗卻不容易變。劉氏的父兄很是風光過,他們征討別的部落,殺掉男人,掠奪女人。最後,當他們將刀頭再次指向中央王朝的時候,他們敗了。他們曾經對別的部落做過的事情發生在了他們自己的身上。

對待異族,漢人並沒有比蠻人更加仁慈。

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成了階下囚,被平叛的軍隊帶出了群山環繞的四川盆地,來到了繁華富饒的雒陽。漫長的屈辱磨滅了她許多記憶:父母的名字、部落的語言,還有曾經驕傲得像只小孔雀一樣的自己。漸漸的,為婢為妾也不再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了,有一個好主人,吃好穿好,不用挨打,再養條小蛇,在曹家的日子就是她所期望的最好的生活了。

然而這樣的好生活也虛幻得很,一戳就破。

死亡將近的時候,血液燃燒。不甘心啊,不甘心啊,她這一輩子,明明什麽壞事都沒來得及幹。她突然就夢到了家鄉,崇山峻嶺、巴山夜雨,然後是灑落林間的鮮血、廝殺聲、哀嚎聲,熊熊燃燒的大火毀滅了山寨,再然後是富麗堂皇的京師豪宅,細致得如同一場百年淩遲。

最後,她看見了幾乎融化在晨光裏的幼童的身影。

“你理想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我……我想回家。她努力想要維持住一個成年人的尊嚴,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滾下來。蠻人的生命是大山裏的野草,只要有了適宜的土壤,就可以死灰復燃。

劉氏睜開眼,農家小屋裏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外頭打雷了,還有春雨淅淅瀝瀝的聲音。這幾年多旱災,這麽好的春雨不知道能下多久。

養了三個月,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疤,下地走動不成問題,只是沒有自由。

一名壯實的少女短褐粗衣,提劍坐在門口,木訥得如同頑石。劉氏苦笑,這其實沒有必要。她和普通的漢人女子沒有什麽不同,當年太小沒鍛煉過體能,也沒記住多少部落的事情,思維方式全被世家大族的繁文縟節所占據,說得最流暢的是雒陽官話。這樣的她能夠翻出什麽浪花來嗎?

“小女郎想讓我做什麽?”劉氏的聲音在安靜的夜晚裏十分清楚。

果然,守在門口的少女是醒著的。她提劍而起:“我去問。”

第二日她就回來了。“小二郎君問你,你會寫字和計數嗎?”

劉氏有些詫異:“會天幹與地支。”

又過了四五天,那邊的回復才到。一塊木板,上面刻了近百個漢字,另外有毛筆、墨丸與空白竹簡。“小二郎君說,先學,才好替她辦事。”

沒有說明,沒有老師,就讓她學字。劉氏不笨,但也對這種沒頭沒腦的局面抓瞎了。她懷疑那位神仙似的小女郎在耍她玩。原本在她的預期中,該是要養蛇的,或許還會有人嚴刑逼問她的來歷與養蛇的技術。沒想到,對方卻是一副要長期養著她費糧食的架勢。

給好幾個文化人當了幾年小妾,劉氏是認得一些字的,不止天幹和地支。但木板上的生字也是不少,而且,還得學數字,一種古怪的像蛇一樣的符號的數字。劉氏用毛筆照葫蘆畫了幾天瓢,就感覺不行。

“剩下的我學不會,你得給我找個夫子。”劉氏把作業交給守門少女時說。

又過了七八天,來了一個乳臭未幹的男孩。他臉上還有貧窮留下的印記,但舉止都有了被教養過的痕跡。“這個是田大郎,以後,每五天他會來一次。”

田大郎還是個孩子,再穩重,也給這個農家小院添了不少生機。他也才剛剛開蒙,教劉氏幾乎是現學現賣。

“我跟二郎一起念書。二郎待人真好,從沒有打罵,還給我們講故事。”劉氏做飯的時候,田大郎就蹲坐在灶台底下幫她燒火,“可惜我腦子沒有阿弟靈光,拼命學也跟不上大郎和二郎的進度。二郎說,我是開蒙晚被耽擱了。”

“你才八歲,就算開蒙晚。那我二十歲才開始識字的算什麽呢?”

田大郎稍微有被安慰到,但還是說:“要按周歲算,大郎二郎還不到兩歲呢。”

“他們不一樣,他們是貴人。”

“二郎說,沒什麽不一樣的。笨就是笨,聰明就是聰明。出身低就對自己放松要求,那子子孫孫都會出身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