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船篷上, 滴滴答答的, 風一陣比一陣急,透骨地寒。

傅縉擱下手裏的粥碗, 小心翼翼將楚玥從他的大腿挪回枕頭上,給她掖緊被子,又握了握她的手, 觸感不冷, 這才放下心。

他坐在床沿, 靜靜看著她。

楚玥靜靜躺著,一張臉蒼白地近乎透明,唇色寡淡地看不出血色,呼吸又輕又弱, 陷在藏藍色的棉被中, 整個人脆弱地仿佛一用力就會消逝。

傅縉不禁伸手輕觸她的臉,直到接觸到溫熱,他屏住的呼吸才驟一松。

久久, 他起身,輕輕掩上艙門,踏在船篷下的甲板上。

颯颯的風, 冷冷的雨,天地蒼茫, 蕭瑟一片。

只伸出二尺的船篷擋不住斜飛的雨,一下子就打濕了他的衣擺,傅縉伸出手, 將冰涼的雨接在掌心上。

一再告訴自己就此了斷,休要再提,但實際上,他又如何能割舍得下?

再嚴厲要求自己的言行舉止,其實他也不敢真拿出一封和離書。因為他了解她,她性子堅毅又灑脫,他怕她就此放手這段情,二人再無瓜葛。

所有的自我堅持,在見她深陷險境的一刻,全線崩潰,那一刻他的心的戰栗的,他無法接受她在自己眼前逝去。

他甚至不敢去假設。

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無法舍了她。

可,可兩人的爭執和矛盾?

傅縉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想起自己母親垂死的臉,以及那碗在他眼前一勺勺喝下的毒湯。以及,那個雪夜,荀嬤嬤幹癟著一只眼窩,凍爛了的手腳,如同乞丐般一點點向挪近的畫面。

傅縉呼吸一下子就重起來了,楚姒!楚家!

很痛苦,情感與理智在交戰,割舍不下,仇火如炙,兩者在左右拉鋸,偏偏誰也無法壓服誰?

他該怎麽辦?

他要怎麽做才是對的?

傅縉痛苦,又茫然,寒風夾雜冷雨灑在他的身上,他不覺得冷,只覺得迷茫無措。

從來都沒有這麽束手無策過,就算他十歲八歲時,也不曾這樣過?主意正,行事穩,素得祖父認可的。

思及祖父,傅縉緊蹙的眉心松了松:“祖母?”

他當即眼前一亮,祖父雖逝,但祖母仍在,他何不去信詢問祖母?

傅縉一貫是極敬重祖父母的,張太夫人雖諸事不理,但心中自有丘壑,一貫得他信服。如今困惑,進不得退不是,他也顧不上成人後那點子臉面,當即手書一封,問候祖母訴說疑難。

“靠岸後,立即遣人送往大寧。”

……

大寧如今已是朔風凜冽。

張太夫人如今就居於城東一處三進宅院中,寧王妃親自安排的。布置妥帖自不必說,園子精致,裏頭還有一個有地熱的花房,冬日也能蒔花弄草,不怕老太太平日寂寞。

地龍早就燒起來了,花房內郁郁蔥蔥,張太夫人手裏拿著一把小竹剪,細細端詳著小桌上的一盆艷紅山茶。

張嬤嬤笑道:“王妃娘娘有心了,這花房正好打發時間哩。”

張太夫人剪了兩個小分枝,覺得差不多了,擱下剪子呷了口茶,笑道:“到底是冷清了些。”

要是能有個小孩子就好了。

人老,就是念叨抱曾孫。

張嬤嬤如何不知,笑吟吟,片刻又有些憂慮:“您說這回,世子爺能不能想通?”

張太夫人怔忪,半晌,才道:“他祖父教得好,承淵本不是那等愛遷怒,不忿青紅皂白的人。”

於楚家,他只是心有魔障罷了。

孫子心中的結,張太夫人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這恨裏頭夾雜著傷痛自責,擰成了一個死結,將他自己牢牢困在裏頭,再不能出。

張太夫人和老侯爺曾經想過化解的,寬慰,開解,甚至領他寺裏聽高僧講過經,俱無法。少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青澀,沉默內斂起來了。了因大師言,他執念太深,已成魔障,非外力所能解。

老太太無法,只能這樣了。

她以為孫子會帶著這個魔障直至生命終結,卻不曾想楚姒弄了一場“親上加親”,本以為是壞透的事,但看著看著,又未必。

那時,張太夫人就萌生了一絲念頭,或許這是個契機。

不過她也不急,這種事急也沒用。

直到昨日,她接到傅縉的一封親筆信。

張太夫人親筆,給寫了一封很長的回信。

……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嗔恨嫉妒,憂悲苦惱,背負太重,汝何不盡早卸下執著?

稚童年幼,如何可分辨人心秘毒?責不在你,若你母親在天有靈,也必不會責備於你,……”

傅縉拆開信,熟悉的字跡一筆一劃,循循善誘逐字逐句。

“……不過親者痛,仇者快,祖母不願你苦己。”

“冤有頭,債有主,嚴懲禍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雖得余蔭,但或非其所願也。莫嗔莫執,莫再過分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