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殘

遲聿承認自己不曾有過。

他從小到大, 喜歡什麽便去爭去奪, 從別國進貢的汗血寶馬, 到父王的寵愛、昭國世子之位、手中的兵權, 無一不是他用盡手段奪的。

不去爭不去奪, 那便只有死路一條, 這是遲聿所秉承的一貫原則。

從來沒有人教他去付出。

可沈熙那一番話,卻引起了遲聿的反思。

在從監牢到寢殿的路上, 遲聿什麽都沒想, 只是有幾分迷茫, 可回到了宮殿裏, 坐在那張他常坐的椅子上,望著面前才完成一半的商姒的畫像,美人一顰一笑都甚為好看,可是他唯獨畫不出那張臉。

那張臉應該是怎樣的神情, 是憤怒地望著他,還是淒婉的、憂愁的、失望的, 甚至是心灰意冷的。遲聿的指腹在畫像上微微摩挲, 一如每次撫弄她的臉頰,小心翼翼。

他發了很久的呆。

他想, 若商姒生病了、不高興了、失落了, 他到底會如何。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他也會難受。

所以, 他也愛她。

遲聿幾乎是夢遊一般地跳了湖。

泡在冰冷的湖水裏,他冷得直抽氣,神智都開始恍惚起來, 可他在想:她也經歷過這樣的痛苦,她甚至曾經疼得暈了過去。於是遲聿咬著牙忍著,可身體越冷,腦袋越是清醒,他覺得自己不是人,為什麽就不能多關心她一下呢?為什麽就,這般剛愎自用,以為她就要求他?

她是商姒,哪怕為了活命妥協,但她的心豈能任人拿捏,情願自己不見任何人一輩子,也不想讓屈辱成為她的結局。

他知道,作為遲聿,其實他不欠她;作為愛人,他欠了她。

他離開時,沈熙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她其實早就喜歡上你了。”

就這樣一句話,讓遲聿心揪一般地疼。

……

商姒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著的。

只記得遲聿說了一半的話,便重新倒下去人事不省。商姒站在一邊,看著太醫宮人忙作一團,也只是默默地看著。

昏迷之中的遲聿,看起來比一個三歲小孩兒還要弱小,這樣一個人,因為她變成這樣,她有些於心不忍,因為他不僅僅是她的,他還有那麽多忠心耿耿的臣子,還有一個四面環敵的昭國,他怎麽就可以,放下責任,而為她拼命?

她也陷入糾結之中了。

三日後,商姒被遲聿中箭的消息嚇了一跳。

內侍說是“狩獵之時被刺客襲擊”,可他病成那樣,又狩的是哪門子獵?商姒想起他之前的話,她覺得一個但凡有點理智的人,就不會真的因為她受過箭傷,而親自去品嘗中箭的滋味,可他偏偏被射了一箭,不偏不倚,正擦著心臟過去,差點就沒保住性命。

隔著一扇屏風,裏面的人在手忙腳亂,鮮紅的血水一盆又一盆端了出來,商姒看著那一堆染血的衣物,身子抖個不停,最終只是沉默而去。

再過三日,遲聿保住性命,又逾半月,方能下地行走。

她在屋裏午休,他便隔著屏風佇立在外面,問過她近日身體如何之後,他幾乎對自己的病只字不提,又獨自回去,連夜去處理堆積成山的政務。

一連操勞多日,直到累得直接趴在桌上睡了,遲聿才被宮人扶回了床榻上,總管氣急不已,對商姒道:“公主哪怕只要多說一句,王上也會顧忌您的感受。”

商姒卻冷淡回道:“不是我在強迫他如何,這是他自己的身子。”

總管緘默,又去對遲聿道:“王上執掌偌大昭國,若不能好好治國,滿朝文武又當如何作想?又將如何看待公主?”

遲聿只說了一句:“與她無關。”

總管不得辦法,只好求助宋勖,但宋勖和遲陵都先後來過,沒有一個人知曉他們三人之間的心事,沈熙自從從監牢裏放出來之後,便稱病不再上朝,遲聿沒有為難他,甚至讓人好好待他。

其間,遲聿親自去見過沈熙一次。

他開門見山道:“從前那些年,多謝你對她的照顧,那日你同我說的那些話,後來我都仔細想過了。”

沈熙擡眼看著他,不動聲色。

遲聿垂下眼,“我會嘗試如你那般珍愛她,除金錢珠寶之外,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討一個人真正的歡心……但是,我會去學,從此以後的那幾年,還是請你放手。”

遲聿摒棄了自己的自稱,也別扭地用上了“請”字,他想要挽回,那麽其中一樁事,便是尊重待她好的每一個人,善待她所在意的每一個人,她在意的人能過得好好的,那麽她也會很高興。

但遲聿還是很失落。

被人拒之千裏,他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讓她回心轉意,可能一年,可能五年,十年,甚至是永遠。

沒關系。他對自己說:我能一直等下去。

至少做這些事情,他也不再有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