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意難平

胡善圍交了鑰匙,天已經黑了,她去了禦膳房——梅香今晚當值,無法去她的住處聽課,她幹脆親自上門教授。

桃花粉事件,梅香從體面的宮人變成了低等的灶下婢,讀書是她唯一走出鍋台的機會,因而格外刻苦認真。

到了二更,胡善圍告辭,行走在東六宮的東長街上,雖是夜裏,卻亮若白晝。

後宮東西兩條長街,除了立著洪武帝禦筆親題的鐵碑——“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之外,每隔五步,都立著一盞路燈。

路燈以石頭為基座,以銅絲為窗戶,每晚都有內侍巡邏,點燈灌油,通宵達旦,到天明方休。

仲夏夜,南京濕熱,皇宮又是填湖建造的,各種蚊蟲飛蛾頗多,紛紛撲向一盞盞路燈,銅絲窗戶上糊滿了燙熟的蟲屍,發出焦臭味。

這些生命無比脆弱,卻本能的向往光明,明知越靠近,就越致命,卻依然義無反顧的往燈火上撲過去。

長街充斥著這股刺鼻的味道,胡善圍加快步伐,想要快點回去,離開這個地方。

前方傳來清揚的鈴聲,每次鈴聲停歇,就有人大呼“天下太平”四個字。

這是犯錯受罰的宮人正在接受提鈴的懲罰。

從夜幕降臨開始,從起更到二更、三更、四更交替之時,被罰的宮人們提著銅鈴在長街行走,無論刮風下雨,春夏秋冬,鈴聲一響,大聲說“天下太平”。

話是吉祥話,但聲音卻無比的淒楚。

提鈴的懲罰一直持續到五更,天亮時才結束。

提鈴之刑,對身體和精神都是折磨。路燈煙熏火燎,飛蛾撲火,灼燒蟲屍,又恰逢宮人提鈴,此情此景,猶如百鬼夜行!

這皇宮白天鮮花著錦,富貴榮華,到了晚上,東長街卻似一條黃泉路。

胡善圍在仲夏夜裏嚇出一身冷汗,越走越快,裏衣早已濕透了。

終於到了最東頭的延禧宮,延禧宮外,約有五六十人在站在外面。

胡善圍熟背宮規和禮儀,知道這是“衛門之寢”的禮儀,只有三宮侍辛才能有這個規格。

三宮,是指中宮坤寧宮的皇後,以及東六宮、西六宮裏位份最高的嬪妃。東六宮最高的妃子俗稱東宮娘娘,西六宮位份最高者俗稱西宮娘娘。

如今東六宮裏,延禧宮的胡貴妃位分最高,西六宮是孫淑妃。

也就是說,只要當馬皇後,胡貴妃和孫淑妃這三位娘娘侍寢之時,才會擺出“衛門之寢”的儀仗。

今晚洪武帝正在臨幸延禧宮的胡貴妃。

不對,胡貴妃不是還在孕中嗎?

應該是來陪伴胡貴妃的。

胡善圍低著頭,幾乎是貼著沾滿蟲屍的路燈行走,不敢沖撞了對面延禧宮衛門之寢的儀仗。

經過宮門時,有一個人從延禧宮走出來,門口的五六十人的儀仗主動讓出一條路,好像對此人十分恭敬。

胡善圍在前方走著,不敢回頭觀望那人是誰——你永遠不知道在宮裏行錯一步,將會造成何種可怕的後果,還是小心為好。

可是那人卻在路上叫住了她,“是胡善圍嗎?”

胡善圍停步,回頭,借著輝煌的路燈,看清了此人面龐,是和她一同考進宮的新女官,江全。

江全三十九歲,是年齡最大的新女官,在宮外,她這個年紀已經當祖母了。被王尚服看中,選入尚服局。

因她性格老成,穩重。王尚服安排江全去了司寶,當一名八品女史。司寶負責管理帝後的玉璽以及各種印信圖冊,一共有十一名女官共同打理,責任重大。

分別是兩名正六品的司寶,兩個正七品的典寶,兩個正八品的掌寶,以及四個從八品的女史。

江全剛剛進入司寶,資歷尚淺,只是從八品的女史。

江全目前的職務,是胡善圍曾經夢寐以求的工作,她多麽想摸一摸國璽啊。

江全在二更和三更之交時從延禧宮出來,胡善圍猜測她應該很得胡貴妃的賞識。

不過江全並非得志便猖狂的人,她和胡善圍肩並肩的走著,言語謙和,“自打我進了尚服局,人生地不熟的,事事都要小心,每日忙碌,提心吊膽,就怕出錯,哎,有時候也不知道忙些什麽,眨眼三個月過去了,稍稍摸清了門路,打算過幾日就去找你聊聊天的,沒曾想大晚上的在路上遇到你了。”

那日,江全是最後一個被王尚服領走的女官,胡善圍鼓起勇氣爭取,卻被王尚服無視,碰了釘子,結果江全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若說一點嫉妒心都沒有,那是假的。

胡善圍心下含酸,多年的教養讓她竭力保持著體面,江全走的慢,她也放緩了步伐,附和道:“可不是麽,真是巧啊。”

她能說什麽呢?

你嫌忙,嫌壓力大,要不咱們換一換?我很願意的!

江全又道:“其實大家經常提起你,想幫你一把。但我們這些新來的女官人言微輕,自身都難保,六司一局的尚字輩女官們明擺著不肯要你,誰敢忤逆上司的意思呢?就想著等桃花粉事件平息,上司們漸漸忘卻了,就找機會進言,把你從藏書樓調出來。你的才華,不應被埋沒在藏書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