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殿下

耿笛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但眼睛還是無法視物,這幾天他轉了好幾個地方,直到現在眼睛被蒙上,耿笛暗暗猜測,恐怕這就要到了。

耿笛落到如今的局面,在意料之中,又完全不在意料之中。至少,他可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在皇帝手下截人。

耿笛從孤身進京時就已經做好準備,他輔佐了慕容家三代君主,見證了前朝的衰亡,見證了明武帝廢帝自立,也見證了明武帝末年那場宮廷動亂。前太子尚且難免,何況他一個外人呢?這大概是任何一個名將都難以擺脫的宿命,青年時拋頭顱灑熱血,壯年時四處征戰,煊煊赫赫,晚年卻難逃飛鳥盡良弓藏的命運。耿笛被急召回京固然有尹軼琨那個小人的功勞,但是耿笛知道,根源還在於當今聖上。耿家在潼關洛陽一代經營太久,皇帝已經起疑了。

但是耿笛自己卻問心無愧,他回絕了軍中謀士激進的提議,將子侄們留在邊關,自己只帶了寥寥幾個親信回鄴都。他回到都城後立刻進宮面聖,慷慨激昂陳述自己的忠心,提醒皇帝親賢臣遠小人。最開始這個辦法確實有用,耿笛被困在將軍府中,雖然行動受制,但好歹衣食無憂,每日還能逗弄半大的孫兒。可是形勢越來越緊張,六月時耿笛被捕下獄,雖然後面在各方故友的奔走下放了出來,但是耿笛明顯能感覺到,自己身邊多了許多眼睛。

耿笛一舉一動都被監視,他沒法和外界聯絡,自然也沒辦法囑咐邊關的耿家軍。後來,耿笛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趙軍在邊關散布謠言,耿家的子侄們以為耿笛被昏君殺戮,氣憤不已,趙軍趁機偷襲潼關。幾天後耿家軍艱難地奪回了潼關。但是這就像一個引子一樣,從潼關開始,邊境線其他地方也陸續爆發出規模不等的戰亂,整個齊朝陷入動蕩中。

雖然耿家軍堅守在前線抗敵,但是皇帝的疑心徹底被點爆了。尹軼琨拼命鼓吹中秋之亂是耿家和趙軍裏應外合,耿家人早有不軌之心。皇帝本就多疑,聽到尹軼琨的說法後殺心越來越重,即便和耿笛交好的老臣以命擔保,皇帝也還是下令,處死耿笛。

耿笛得知這個消息後嘆了口氣,雖然傷懷,但並不意外,只是有點可惜齊朝的大好基業。他平靜赴死,卻在最後關頭被一隊神秘人救下。神秘人不肯透露身份,不肯和他多說話,但是對他的態度卻很恭敬。耿笛看在眼裏,心裏漸漸有了猜測。

這隊人一路向北,風越來越幹冷,最後都帶上了沙塵和幹草的氣息。最後一次轉車時,耿笛被蒙上了眼睛,在周圍兜了好幾個圈子,終於在一個黃昏踏入實地。

耿笛知道,大本營終於到了。

耿笛眼睛上的黑布被撤下,因為長時間蒙著眼,突然接觸到光線時他有點適應不過來。耿笛動用多年從軍經驗,迅速讓自己恢復行動力,他蓄力到一半時,簾子外傳來一陣噠噠的腳步聲,隨後一個小孩子掀開厚重的棉簾跑進來,飛撲到了耿笛腿上:“阿公!”

耿笛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將孩子抱起來:“七郎?”

“阿公,何叔叔說你今日回過來,你果然來了!”耿七郎抱著耿笛的脖子,親昵地蹭著他的胡須。耿笛突然老淚縱橫,他一生戎馬,對幾個兒子傾注的時間精力少之又少,後來好幾個兒子甚至先於他死在戰場上。唯有小孫子給了他人間最質樸的親情,讓他在京中這一段時間過得踏實又貼心。耿笛被朝廷帶走時別無牽掛,唯獨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孫子。他年紀一大把,上過最兇險的戰場,也上過最輝煌的慶功宴,他這一輩子已經活夠本了,可是他的孫兒還小,不能跟著他一起死。

耿笛拜托了許多人,但是他心底隱隱知道,慕容家的人最心狠,他們不會給自己留有隱患,七郎多半是活不成了。耿笛被人劫走,已經心如死灰,可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今生竟然還能看到七郎。

耿笛在獄中被人拷打也沒露過怯,如今抱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孫子時,卻控制不住熱淚滾滾。他擦幹眼淚,仔細地看著七郎,然後將他放到地上,說:“七郎,你阿娘也在這裏?”

七郎點頭。耿笛說:“先出去找你阿娘,阿公有話和他們說。”

耿七郎聽話地出去了。等孩子走後,耿笛嗓音喑啞,緩緩說:“老夫可否請你們主公一見?”

門簾外走進來一個青衫中年男子,他對耿笛拱手作了個揖,道:“耿笛老將軍,久仰大名。”

耿笛盯著青衫男子看了一會,篤定地問:“你便是七郎所說的何叔叔?”

“是何某。”何廣站起身,溫文儒雅,笑道,“老將軍保家衛國,何某敬慕已久,卻礙於身體不爭氣,無法親迎老將軍。請老將軍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