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4頁)

所以他把目光投向旁邊的李乾澤,好讓自己看上去真情實意一些。

李校長今年八十有三,這次公派來美國學術交流,從人類的壽命而言,應該是最後一次。

他兩鬢斑駁的白發牽扯著一張真誠的老臉,像許多年前,他抱著陸行州親生母親林潼大哭時的模樣。

陸行州的母親是李校長一手帶出來的女學生,研究能力出眾,長相清純,只可惜思想覺悟不高,辜負國家多年栽培,為個男人從二十層高樓一躍而下、早早投奔了主席。

李校長如今年事已高,看見故人的孩子、想起舊事難免有些叨叨絮絮,險些忘了這次過來的目的,直到兩杯苦茶下肚,尿意乍現,他才想起邀請陸行州回國任教的事情來。

陸行州是個隨性慣了的人。

這些年他獨居美國,不說萬事順遂,卻也平步青雲。

唯獨如今越來越多的商業演講讓他心生厭煩。

學術和知識畢竟是純粹的,但很不幸的是,權與利也是,現代社會,沒有什麽是比金錢更加純粹的東西。

陸行州這一次沒有像過去那樣拒絕。

看著繼母那雙局促不安、顫抖著的手,他點了點頭,輕聲答一句“好”,像是沒有一點兒掙紮,如一個真正的三十二歲男人,做出了輕描淡寫的決定。

陸行州美國的導師得知他要離開的消息,表現得十分惋惜。

打開一瓶珍藏多年的伏特加,試圖與他推心置腹。

陸行州這位導師早年做過心臟搭橋手術,夫人是中國人,深諳禦夫之道,養了一只毛色滑亮的藏獒,見人便叫,專職沒收他方圓十裏內的酒精物品。

陸行州沒舍得剝奪自己導師最後這一點樂趣。

坐在原地平靜地回答:“我來美國的時候,沒有過猶豫。現在我要回到中國去,心裏也想不出應該有什麽牽掛。您說過,人生不能浪費在無意義的猶豫中。我的生命不比大多數人長,我的決定應該也是這樣,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只要還活著,離開總是無法避免的。”

導師聽完他的話臉上更顯惋惜。

他曾經試圖將自己一百八十斤、笑起來猶如小兒麻痹的女兒嫁給陸行州。

他覺得自己這個學生天性冷漠,雖然心中存有科學的真諦,但如果沒有旁人的撮合,極有可能會孤獨終老,八十來歲咽氣在某個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最終屍體被媒體曝露,以社會新聞的方式登上報紙,奔走相告之後被學生們哭著瞻仰。

導師嘆氣道:“那我只能祝你一路順風了。希望下一次見面,你已經有了新的研究成果,你的工作能力我是知道的。當然,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陸,你對一個地方沒有牽掛只是因為你還不知道什麽是眷戀,找一個愛的人吧,不要活得太孤獨了。”

陸行州想到導師女兒那張偌大的臉,下意識捂緊了褲腰帶。

陸行州不害怕孤獨這樣虛幻的東西,他的害怕向來很具體,比如睡了他留下兩百美元的陌生女人,比如導師女兒那張看見自己便充滿春情的臉,再比如那只吃完兩盆鮮肉依然流著口水的老狗。

陸行州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整理好行李。

回國的航班是李校長為他精心挑選的,老校長說這個航班空姐美得最直觀,最符合他們這些搞學術的人口味,而更重要的是,學校可以報銷。

李校長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嚴肅神情。

他以長輩的身份規勸陸行州,教導他既然決定回到祖國懷抱,那麽他就一定要學會如何正確地薅社會主義羊毛。

他作為老革命,時日已經不多,以後的路數還要靠他自行摸索。

陸行州掛上電話,站在機場的大廳看天空,臉上沒有多余表情。

美國的天空一如以往是藍的,空蕩而單一的藍色;中國的天空,相比之下或許就要生動許多——掛著風箏的最漂亮,飄著落葉的帶點兒涼,偶爾冒著黑氣的下面總有一個破舊工廠的老煙囪,哇啦啦拉起來,盡是記憶裏的模樣。

陸行州把左手的佛珠藏在袖子裏,只露出高領毛衣上的一張臉。

細長的黑色發絲落在額前,隨意搭在眼鏡的邊框上,襯著他常年偏白的皮膚,像冬日樹梢頭上的三分白雪。

不遠處的女人還在試圖用手機偷拍他的側臉。

那女人將自己埋在大大的圍巾裏,似乎也是知道害羞的,只可惜動作怪異,在擡起胳膊的那一瞬,像極了一只患上小兒麻痹的土拔鼠——僵硬而多情。

陸行州對愛慕的眼光大多時候習以為常。

前兩年他去洛杉磯演講,曾有男人向他告白。那人說,你是天使,也是惡魔,你有著最冷漠的臉和最炙熱的靈魂,我想,你需要有個人愛你。

陸教授從沒有聽過這樣動聽的情話,感動之下決定打斷了那人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