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越深,月越亮。

整座小鎮只有一格窗戶透著晶瑩的燈光,也只有一個人對月無眠。

許遠航直到快天亮時分才枕著雞鳴聲睡去,睡得不深,眉心疊著淺淺的褶皺,裹著植物清香的山風從窗外吹進來,素色窗簾上葉影交織,陽光盈滿了整個房間,籠罩著床上那副年輕又漂亮的身體。

聽到“叮”的一聲,許遠航翻了個身,伸出手去四處摸手機,又是一“叮”,迷迷糊糊間,他辨認出聲音是從床頭桌的抽屜傳來的,拉開抽屜一看,瞬間睡意全無。

他怔怔地看著裏面放著的唯一一樣東西。

那是一部三年前市面上最新款式,最高配置的牌子手機,價格是他現在用的手機的十倍,可惜並未得到好好對待,邊角磨損嚴重,屏幕也碎了大半。

許遠航記得自己當初離開時,將它隨意丟在了鎮口站點旁的垃圾桶裏,那麽,它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而且這麽久過去了,居然沒停機。

想都不用想答案就出來了。

是坤叔把它從垃圾桶撿了回來,並且續費至今。

剛剛響起的信息提示音,便是來了提醒月結扣費的信息。

許遠航解鎖屏幕,信息欄和微信顯示的未讀信息高達999+,還有許多通未接電話,即使不點開,他也知道它們來自哪裏。

來自他那亦父亦友的教練,來自他那些朝夕相處,並肩奮戰的隊友、夥伴們,來自……他的過去。

它們並不屬於現在的他。

許遠航把手機放回抽屜,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後,才穿上外套下樓。

每節木樓梯上都落著光亮,踏上去卻有一種老舊喑沉的質感。

坤叔一大早就醒來了,此時正在工作間忙碌,他弓著背,手裏按著刨子,平緩又規律地推著,許遠航大步走進去,不是說了讓你好好躺床上休息,怎麽又起來了?活兒,活兒是能做完的嗎?身體是你自己的,你不愛惜誰替你愛惜?

他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他發現坤叔,真的老了。

兩鬢的頭發都白了,以前笑起來才會出現的皺紋,現在一層又一層堆在眼角。

無端刺眼。

“小遠,你起來了。”坤叔停下動作,目光慈祥地看著他,深深的褶子裏翻出一縷笑意,“餓了吧,早餐在鍋裏,還熱乎著呢。”

見許遠航盯著自己不說話,他拍掉手上的木屑:“不弄了不弄了,這不耽誤了好幾天,客人在催……”

許遠航撇開視線,生硬地說:“待會我幫你弄。”

相依為命的那三個月裏,他常常看坤叔一天天不厭其煩地刨木頭、做家具,不會也看會了。

坤叔愣了幾秒,又笑了:“哎,好。”

吃完早餐,許遠航先帶坤叔去了一趟鎮衛生院,他本來打算去縣醫院的,可考慮到路程太遠,坤叔又傷了腰不便久坐,所以就放棄了。

衛生院不僅醫療水平低下,設備也很落後,連拍個片子的條件都沒有,許遠航只好讓醫生幫忙簡單檢查了一下,開了幾服藥,就把坤叔帶回去了。

坤叔吃了藥在房裏休息,許遠航又跑去鎮上,到藥店買了兩盒膏藥和一些營養品,又買了一張竹躺椅,順便把菜和換洗衣物也購齊了,到家一一歸置好。

坤叔只是閉目養神,聽到動靜就走出來了。

許遠航把竹躺椅搬進工作間,靠墻放好,扶著坤叔躺在上面,在他的指導下,開始刨木頭。

漸漸上手後,坤叔就不怎麽說話了,許遠航也沉默著,腳邊散落的刨木花越來越多,豐盛日光傾瀉而入,被木窗的豎欄切成一道道,刨木花被曬出淡淡的木香,他的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裏,專注又沉靜。

不知不覺,日頭偏西。

許遠航也把木頭刨好了,坤叔滿意地驗收成果,從台上拿起一塊巴掌大的廢棄木塊,笑著說:“這木頭真不錯,可以用來做個木雕,不過,要刻什麽好呢?”

他話聲未落,許遠航心裏已經有個想法成型:“給我吧。”

坤叔把木頭遞給他,疑惑地問:“你來刻?”

許遠航輕撫著木頭上面的紋路,眉宇間重現熠熠神采,他“嗯”了一聲。

坤叔也不知看出了什麽,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刻。”

許遠航把兩個白天一個黑夜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這塊木頭上,廢寢忘食,不知疲倦,好在總算完工,他默默地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首個木雕作品,勾著嘴角無聲笑起來。

揚帆起航,乘風破浪。

第三天,坤叔就說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催他回去上學。

許遠航皺眉說天氣不好,還要再等等。

坤叔看著外面的晴天朗日,什麽都沒說,面上的笑比滿山怒放的野花還要燦爛,盡管,他從來都是一個把什麽情緒都藏在心裏不外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