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洞仙歌(七)

清澈翠綠的茶水凝成一線, 緩緩斟入杯中。蘇傾倒茶的動作嫻熟, 窗外一叢幽竹青翠欲滴,玉石桌面之上散著她淺灰紗衣袖口, 是光影優美的一副畫。日日這麽看著,總覺親切生動。

但僅看著, 似乎還不滿足, 最好破開這平靜的畫面, 進到畫裏面去, 招惹她或喜或嗔, 仿佛這樣才能確定他同她是在同一時空、沒有距離的。

邪神這樣想著, 卻沒敢做,規規矩矩接過茶杯, 悶不吭聲地喝起來。

蘇傾把點心旁裝飾的葉子擺好,她擺得很專注,沒有覺察對方看她的幽深的目光。

她每天要在此事上花費四五個小時時間,點心上染色的花瓣都是她在花圃裏親自采來, 她沒有告訴廿一。如今這是她唯一能體現價值的地方。

珠簾之外那張小小的榻空著,邪神已久居幽冥府邸,照理說應與她分道揚鑣, 自上次求了許可以後, 當真日日來她寢殿內吃點心,不過話卻少得多了,多半是點頭亦或搖頭,靜靜地聽著她的聲音。

他亦很少直視於她, 長大後的廿一,褪去了青澀稚氣,心思卻埋得更深,就算考慮什麽,也似乎不願為她所知。

有時蘇傾猜測他是故意的,因為維持她生命的神力全部依附於他,若離開他太久,她會像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樣凋謝枯萎。

可是他既然一言不發地、強硬地回報於她,她也只得維持著尊嚴和體面。

團扇輕搖起來,她的聲音溫軟:“今天是糯米團子,人界又有變種,煮出來的叫元宵或湯圓。”

“好。”他拈起來吃,不似兒時狼吞虎咽,小口小口地用,眼裏卻仍見得細碎的癡迷。

這種癡迷讓蘇傾覺得欣慰:“好吃嗎?”

邪神睫毛低垂,極輕地“嗯”一聲。

蘇傾替他添了點水,慢慢道:“明日你可方便?我想去幽冥轉轉。”

邪神將臉擡起來,目光裏有些詫異,這是靈石頭一次主動提出出門,卻是要到他那裏去,不由得有些不自在:“那處不好,沒什麽可看的。”

蘇傾“哦”了一聲,他似乎分外後悔,飛快接道:“那麽還是去吧。”

蘇傾瞧了瞧他,扇子搖著,笑了笑。

翌日一早,邪神立於崖頭等待。他的腰稍細,身量卻高,鎏金雲紋扣帶束腰,更顯瘦削清臒。蘇傾立於其身邊,邪神肩上披風鼓風而起,幾乎將窈窕的神女完全遮蔽,二人背影相鄰,衣袖翻飛,竟然都有種無言的寂寞之態。

斷崖之下,雲霧覆滿,白翎仙鶴展翅浮於空中,一只一只,像是停泊在港灣的客船。

下幽冥時,蘇傾的手腕被他拉住,他只以手指輕扣住她的手腕,幹燥的指尖摩挲過血管,讓她感到了一點輕微的不自然。

“幽冥很暗且潮。”邪神看著前方,慢慢道,“我讓卒子點上燈。”

九天在天,幽冥在地,且在地下千軔深處,一切罪惡濁氣,都沉積於地下,幽冥之下還有地獄,幾乎暗無天日。

蘇傾回頭瞧他,這張同沈軼九成相似的臉,膚色蒼白,眉目深邃。

這樣的俊俏像刀鋒般鋒利,不笑時顯得很有攻擊性,使人不敢接近。

不過她卻知道許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這個惡生胎其實喜歡玩小香包,愛編螞蚱,讀書便會打哈欠,最喜到外邊跑,他明明愛光,卻要永遠待在幽冥之中。

“廿一,”她在黑暗中喚,“當年我沒同你商量,便代你做了決定,是我不夠周全。一直沒問過你,幽冥待著可習慣?”

黑暗之中,邪神的瞳孔泛著一點奇異的光,好似這處地盤使他感到格外的舒適和放松,手指輕輕地滑過她的手腕上細膩如雪的皮膚:“甚好。”

離得這樣近,他能清晰感覺到靈石在吸收他身上的神力,這讓他有種隱秘的快感,快樂於到她在依賴著自己。

蘇傾輕輕將手抽了回去,語調無波無瀾:“我看得見了。”

邪神茫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只覺得屬於惡生胎的、急欲得到滿足的空虛感登時席卷而來,將他整個沒在其中。

點亮的燭火已經在各處亮起,不過被壓制著,像螢火蟲似的發著幽幽冷光。

邪神瞥了一眼,道:“這是審訊之處。”

蘇傾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清周遭陳設,一時間怔在原地。

八根擎天巨柱支起穹頂,柱上有圖騰浮雕,地上是巨大的對稱的神獸石刻,下凹的刻痕裏流淌著發著光的紅色液體,如同毛細血管網細密綻開,清楚地勾勒出石刻紋路。

對稱的軸線正對著一張桌案,背後是刻有黑紅彼岸花紋樣的尊位,冷酷,不近人情。

蘇傾不敢置信,是因為這裏,是在太像一個審訊之處。

“這裏——就是幽冥?”

他掀起眼皮,朝那尊位擡了擡下巴:“那便是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