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洞仙歌(六)

耳邊一切聲音歸於虛無, 陷入漫長的寂靜。

有感知的時候, 似乎身處軟和的錦被之內, 呼吸間撕扯出陣陣的疼痛, 這種疼痛也是久違的——

自她做靈石娘娘以來, 擁有一個頑石做的芯子,她許久沒有這樣敏銳的知覺。

蘇傾的睫毛動了動, 睜開眼睛, 見到一片黑色衣角, 臂彎處衣袖褶皺,一點極輕呼吸掃在她臉上。

她躺在誰的懷裏。

茫然側眼望去,低眉望著她的, 赫然便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薄得鋒利的樣貌, 含著傲然冷意的眉眼, 久違了不知多少年。

她喉嚨發苦, 沒能發出聲音,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裳,好像一松手就會失散。

望著她的人, 眸光中帶著一點極深的壓抑的迷戀,手指輕輕落下來, 專注地描過她的眉眼。

蘇傾卻微微一滯, 半晌,狼狽之色頓生,將他的手捉住一把丟開。

男人有些迷茫, 眉間寒意陡生,眼睜睜看著她眼中方才能融掉人的情意刹那間消散,又回歸一片絕望沉寂的模樣。

天幕一片虛偽華麗的緋色,停滯不動,哪裏是蘇傾以為的人間?

她根本、分明,未能逃離這個世界。

發髻散落,漆黑發絲垂落於肩背,蘇傾僅著素衣,唇色蒼白,現了平素不見的孱弱模樣。她緊咬後牙,四處尋覓能站起來的支點。

男人扣著她的腰,不願放她離去,撐在地上的手臂牽拉傷口,肩膀微微發抖,聲音裏仍帶著靈石娘娘玉石相碰的冷意:“松開。”

那雙手松開了,金紋玄袍勾勒出他成熟的舒展的身形,鋒利的,帶一絲薄戾的臉……

但這不是沈軼。

目光落在他胸前圓環上,這是,長成的邪神。

蘇傾停了片刻,將頭別過去,抱住膝蓋,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淚倏忽無聲地從臉上掛下來。

剛才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回到了荷鄉去,那些她快遺忘了的,早就埋沒在黃土裏面的親人,爹娘,二妹,五妹……一個一個同她擁抱,好像要圓了當初沒有告別的遺憾。

遲遲地,沒等到沈軼。

為她使用了飼魂之術的年少的愛人,她以各色身份擁抱著他,從別以後,不斷相遇,卻未能重逢。

她像個小姑娘家,睜著烏黑的杏仁眼,抱著膝安靜地落淚。

“娘娘。”邪神手心生滿汗水,冷冷啟唇,“討厭我這幅模樣?”

語氣裏的一點委屈的橫,依稀還有孩提時代的影子。

聽了這話,蘇傾用力閉了閉眼睛,擦幹了眼淚。轉過來前,已重新背好了行囊。

她溫然打量著他,目光同從前並無差別:“廿一?”

男人瞳色很淺,目光在她臉上轉了一遭,喉結輕輕動了一下,他不笑時,極為淡漠威懾:“幽冥邪神。”

九天神界發生了一些變動。

靈塵子不知為何喪失神格,一夜間須發皆白,過了數天,竟如同凡人般衰老死去。此後靈石娘娘為邪神承了劫數——此劫甚重,她本體石刻塑像,直接被劈碎成數塊。天生靈物,貴就貴在渾然一體,碎了,再靈的石頭,壽數也該盡了。

七位神尊,驟降至五位。

可是這樣的劫數,成就了前所未有的成熟的惡生胎,有毀天滅地、翻雲覆雨之神力,於是九天神尊格局,又變作六位同尊,邪神為首。

他以近乎恐怖的神力,強行將破碎的石刻塑像拼合起來,以己身力量滋養,從她破碎的縫隙裏流出多少,他補給多少。

是故靈石娘娘活著,在邪神的照拂之下,活得同從前幾乎並無差別。

蘇傾依然住著那處寢殿,用著從前的侍女,臨窗眺望窗外不會變化的天穹。

她現在很喜歡發呆。她覺得自己應當是在等,但是等什麽,等多久,一無所知。

妝台之上,妝奩之中,多出了許多珍寶飾物,光不同式樣的珠釵便有十幾支,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拿起這些陌生的發飾細瞧,空曠的寢殿裏,墜珠瀝瀝相碰。

“都不值什麽,娘娘可輪換著戴。”

說這話時,邪神跪在珠簾之外,眉目斂著,看不清楚神色。

這些年來,邪神流留心飾物,已不僅是個傳聞了。

她走過去,掀開簾子:“廿一,你不用跪我。”

蘇傾覺得他奇怪,小時候最喜同她沒大沒小、處處比個高低,如今卻生疏得很,日日請安拜見,倒像是真將她供成了娘娘。

頂著這樣一張臉,和這樣的神位,豈不折煞了她?

醒來之後,她意外發現,從前擺在桌上那些香包一類的小玩意兒,一個都不見了,倒是厚重典籍,邊角已重重磨損,像是被人翻爛了一般。

如今邪神愈加寡言,竟比從前穩當一倍。

邪神的袍角平展展鋪陳於地,周身縈繞著淺淡威壓,即使是飛蛾、蟾蜍,亦不敢輕易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