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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潤重新走到了香案前,雙手輕撫著那尊近乎一人高的雕像。

她的塑像永遠停留在了十八歲那年,停留在那支“鳴鳩舞”的如風飛旋中,不足一尺八寸的纖細腰肢,在跳起“鳴鳩舞”時如柳枝被東風吹拂搖擺,說不盡的婀娜風流,說不盡的嬌媚青春……

“小妹,你還記得當年我也教過你這支舞嗎?”馮潤想起初入宮前,在太師府教馮清習舞的場景。

奇怪,那個時候,她為什麽沒有看出馮清心底對她有這麽多的敵意和仇視?她一直以為馮清只是個單薄寡言的小妹妹,十八歲,她已入宮受帝寵三年,而馮清卻寂守空閨,她還一心要早點把馮清接入宮來姐妹相伴,卻沒想到在妹妹心底,獨邀帝寵的馮潤根本就是個早該一腳踢開的攔路石。

“當然記得,”馮清的聲音依舊飽含敵意,“誰都沒有大姐跳得好,這支‘鳴鳩舞’仿佛就為你定身打造。宛彼鳴鳩,翰飛戾天,皇上特地命畫工為你描了圖,畫成了十二扇屏風,扇扇都有你舞蹈時的麗姿嬌容、回旋與騰躍。你知道嗎?這扇屏風很重很重,可本宮不遠千裏用馬車從平城帶了來,命工匠加飾了玳瑁彩鈿,精工打造,放在本宮的乾清殿裏,皇上啊,為著多看一眼這屏風,都會往本宮這裏多走動一次、多留宿一晚……本宮可是馮潤馮妙蓮的親妹妹,皇上他把憐惜你的心腸,全都施舍在了本宮身上。”

“我的小妹長大了,再不是小時候那個天真爛漫、心無機鋒的太師府嫡女了。”明知道馮清費盡心機用言語打擊她,馮潤仍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冷靜。

“天真爛漫有什麽好?就像姐姐這樣,被皇上騙,被太後騙,被妹妹們騙,甚至也被爹爹騙?”馮清冷笑一聲,“大姐知道嗎,你被太後驅逐出宮後,太後倒還沒想著要置你於死地,只想讓你臥病一段時間,沒機會跟本宮爭皇後。可爹怕你日後知道內幕報復馮家,令本宮的後位不穩,才命人在你湯水中添加毒藥,好徹底除去你。你服毒後奄奄一息,又是爹叫人把你丟在荒山廢寺裏喂狼,要把他當年最引以為自豪的漂亮女兒送給豺狼吃得屍骨無存……”

“你別再說了。”馮潤終於失去了原本的冷靜,她厲聲叫道,“我求求你,別再說了!爹不是那種人,就算皇上不要我,爹也不會不要我,更不會對我下這種黑手!”

“太後當年沒看上你,沒打算讓你當皇後,一呢,是因為你的庶生身份,再來,就是因為你過於單純。姐姐,你這樣心軟的女人就算當上皇後,也會被別人攆下後位,鬥不過別的女人,最終連累我們馮家……”馮清終於占足了上風,不禁有些得意而憐憫地說出了當年的很多隱秘真相,“連你最相信的爹爹,在家族命運面前,在你的生死關頭,都毅然能割斷親情。可你呢,至今仍不敢面對事實,你根本就配不上接手太後為我們馮家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尊榮!本宮問你,你若是從不曾對爹起疑心,為什麽這麽多年也沒回過太師府?沒看望過一次爹爹?寧可在涼州為娼,也不回平城探家?”

馮潤不禁語塞。

馮清質問得對,她早就懷疑了父親和兄長,她被丟在荒山廢寺的那個春夜,送她出門的馬車就是太師府的,趕馬的人和仆役也是太師府的,但是那夜來的不是山中吃人的野狼,而是幾個上墳經過荒寺的輕薄登徒子。

從昏迷中醒來之後,馮潤也曾經打算重返太師府,可奇怪的是,她竟在家中看到了自己的牌位,在祖墳裏看到了新建的自己的陵墓。

若不是母親常二夫人阻止了她回府,帶著她連夜逃離平城,只怕馮熙和太後都不會放過仍活在世間的自己。

若不是爹親自下手除去她,他又怎麽會給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女兒建起牌位和陵墓?常二夫人又為何這麽多年都不敢重回太師府?這答案淺顯易見,爹爹馮熙是為了讓皇上斷了對馮潤的念想,早點立馮清為皇後,早寧可殺了當年疼愛過的長女。

“我……”馮潤驚怒之下,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馮清譏諷地道:“以姐姐的聰明,這八年來肯定早就想清楚了一切事情,早就明了是什麽人要置你於死地。可就算如此,你也不敢親口承認從小受盡寵愛的自己會被父親、被姑母、被兄妹、被皇上一起背叛,你也和皇上一樣軟弱,像你這樣頭腦簡單的女人,入宮便等於入地獄,你又何必再回來?”

“是我軟弱,還是皇後害怕了?”馮潤平復一下心情,也冷笑一聲。

“本宮害怕什麽?”馮清嘴硬地駁斥著,“害怕一個早已成鬼的影子來跟本宮爭奪皇後尊位?還是害怕面目可憎的你搶走皇上?”

“如果沒有姑母在背後力撐,我那資質平平的可憐小妹憑什麽能問鼎後位?”馮潤輕蔑地道,“皇後,你可還記得,入宮兩年,皇上都沒到你那裏留宿過一夜?沒正眼看過你一次?至於皇後之位,皇上在我入宮當夜便已許諾,今生今世,我馮妙蓮才是他的皇後,他的愛妻,這個後位絕不會坐上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