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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貴人的車停在高府的門口,等候已久的高肇和高顯兄弟連忙迎了上來。

後面跟隨的一群面色黧黑的高家孩子們也跟著一擁而上,好奇地來看望一年才能歸寧一次的高皇妃,本來就不寬敞的巷子門口,登時被圍得水泄不通。

高肇恭恭敬敬在地下叩了三記響頭,再一把將九歲的元懷從車子裏頭抱下來,元恪也跟著下車。

“臣叩見二殿下、五殿下!”等兩位皇子下了車,高肇又一撩衣擺,要接著叩頭。

“大哥免禮,快起來說話,他們倆這小小年紀,哪裏受得了那麽多大禮,別折了他們的壽數。”高貴人在車裏趕緊制止他。

她知道,自打他們高家從遼東回到平城,高家兄弟就備受人們嘲笑,說他們不懂中原禮數,舉止沒分寸,因此高肇舉動生怕被官宦人家挑剔,辦事總以“多叩頭、少說話”為宗旨。

這原也沒什麽不對,高照容從十四歲進宮伴帝那天開始,心底打定的也是這個主意。

當年是馮太後親自挑了她入宮,那時元恂剛被立為太子,馮太後要賜死元恂的生母林貴人,皇上苦求被拒,林貴人到底還是被灌了藥。

十七歲的皇上還是心慈多感的年齡,傷心得廢朝數日,飯也不肯吃,瘦得形銷骨立。林貴人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年齡比自幼失母的皇上大十歲,長期貼身照料皇上,在皇上心裏,林貴人不僅是妻子,更是自幼相依為命的家人。

馮太後將林貴人追封為貞皇後,仍難解皇上悲傷。

後來太後聽說高家的女兒美貌,便親自上高家來看驗了她,見高照容身材修長、容色娟好、為人婉柔,當即把她召進宮去,幸得她溫柔體貼、軟語相勸,皇上才慢慢減去了悲腸。

十五歲那年,她為皇上生了二皇子元恪,元恪的性格相貌隨了她,氣度卻有幾分皇上的風采。

那年秋天,馮太後見自己哥哥馮熙的女兒們都長大成人,又挑了兩個馮家的庶生女兒入宮為昭儀、貴人,皇上便將她拋到腦後,冷落數年。

即使如此她也不惱,守著元恪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榮寵不驚,含忍退讓,跟宮裏頭每個姐妹都不失和氣,後來又得皇上一夜臨幸,有了五皇子元懷,這才讓她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遼東女人在魏宮裏頭站穩了腳跟。

所憾的是,這麽多年來,因為自己在宮中沒有寵遇,父母兄弟也跟著自己受累,既沒加官封侯,更沒發達富貴。

高家的房子,到眼下還是當年她爹爹高揚和叔叔高乘信蓋的那兩進淺陋的破院子,若不是門前有“厲威將軍府”、“明威將軍府”的金字匾額和兩處下馬石,完全看不出是做了官、出了皇妃的人家。

元恪打量著自己的舅父,他和這兩個舅父雖不是第一次見面,但仍然備感陌生。

高肇今年三十歲出頭,頭發稀疏,發際線生得有些偏上,露出油光光的大腦門,雙目細長,分得極遠,眉宇間總有些粗鄙猥瑣相,身材雖然高大,腰背卻根本挺不直,點頭哈腰地跟在元恪兄弟身後,除了唯唯稱是,再沒什麽話說。

高顯則頭都不敢擡,跟在高肇身後一言不發。

母妃高貴人共有五個兄弟,三個早卒,只剩下三哥高肇和五弟高顯還能支撐家裏的賓客場面。

聽說高家人以前在高句麗倒是做過官的,高顯還當過高句麗的大宗正,但來了平城後,高顯既不懂漢文,也不會說鮮卑話,無法出仕為官,只能在家賦閑。

自打母妃的父親、叔父一一去世,幾個兄弟陸續凋零,只剩下高肇還勉強能在朝為官,他一不通經史,二不懂打仗,要不是仗著妹妹在宮裏頭生下兩個皇子,早就被削職回家了。

難怪平城裏頭的人背後都叫他們高家“東夷人”。

當年高揚、高乘信帶著子侄們來平城時,曾向皇上和太後報上家譜,自稱是渤海高氏王室的正胤,太後也是遼東人,對遼東的世系了若指掌,對高家的來歷多少有些懷疑,只賜了兩個將軍的虛職,並未封侯。

如今看來,無論是子弟們的學養禮儀,還是家傳武藝,他們都跟稱雄遼東幾百年的王族渤海高家扯不上什麽關系,恐怕真如人們背後所說,是個冒籍的高句麗將族。

酒席倒還豐盛幹凈,知道高夫人愛吃高句麗那裏產的腌菜,廚房裏弄了幾樣清新的腌菜鴨脯、酸湯魚片、炒三絲、蒸粘米糕、麻油胡餅,樣樣都是老家的風味。

高貴人十二歲那年才跟著父親來平城,口味已經養成,平時最喜歡高句麗的粘米冷食。

高貴人勉強動了幾筷子,看了看身邊的兄弟們,不由得紅了眼圈:“三哥,五弟,我這次去洛陽,不知道要多少年頭才能重回平城,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報恩寺那裏,我替爹娘供了兩盞長明燈,生前這些年,我也沒好好孝敬過一天,就替他們修修來生罷。也苦了你們,跟著我這個不得意的貴人,在平城一直擡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