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朝酒半樽(第6/9頁)

“沈奚!”陳藺觀沖口而出,叫她。

門口的仆從將他攔在外頭,絕不給他再進半步的機會。

沈奚抱著雜志,從客廳跑上樓。

到二樓樓梯口時,傅侗文正站在走廊盡頭,右手插在西褲的口袋裏,在看窗外。

他端著一副公子哥兒的身架,和那日他的那些朋友一樣,看上去對每個人都和和氣氣,但其實,他們的“和氣”是居高臨下的,帶著看戲人的慈悲和冷漠。

你以為你能入得他們的眼,或許你只是一個任他們品評、看賞的戲中人。

傅侗文聽到她的腳步聲,回過頭來。

離得遠,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方才,對不起。”

傅侗文像是不領情:“為什麽替別人道歉?”

若不是因為她,陳藺觀也不會認得這間公寓,更不會有今日這場飛來的沖突。沈奚抱著雜志,還在心疼著,不敢讓傅侗文看到被弄臟的封面。這是被妥帖收藏在他的行李箱,遠渡重洋送到這裏的雜志。海上顛簸,長途風雨都沒讓它們有任何損傷。可偏就在她住的公寓門外,如此輕易就被糟蹋成這樣子了。

四面楚歌,雖然敵人只有上帝一個,但她覺得此時此刻,全世界都在和她為敵。她是被逼退到水邊的西楚霸王……

或者是虞姬……又沒那麽美。

“去換身衣服。”他說。

沈奚順著他的話,低頭看,原來衣裳已經被雜志上的泥水弄臟了。

原來,他早看到了臟了的雜志。

她低著頭,頸後被壓了千斤重,不作聲。

傅侗文倒對這個不氣不惱,他對外物一貫沒什麽情感,更何況只是幾本雜志。

“今天不用做功課,是不是?”他問。

“嗯。”她聽到自己有了回應。

“我們去過新年。”

“去哪裏?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嗎?”沈奚望向他,因為想要彌補剛才的事,愈發緊張,“可我沒什麽好衣裳,怎麽辦?去的地方,或是要見的人對你很要緊嗎?”

“去一個沒人會注意到你和我的地方。”他回答她。

臨行前,傅侗文遞給她一個新的寬邊帽。

可這帽子配她的裙子,太正式了。沈奚雖這麽想,又看他身上深棕色的斜紋軟呢外套,立刻認定自己還是需要一個寬邊帽,才像是個樣子。

可他的措辭和最後去的這個地方,真是——

天差地別。

她以為是個僻靜之地,未料,是滿座紳士小姐的電影院。

沈奚站在影院內的大幅黑白海報前,留意到上邊的首映時間,就是三天前,1914年12月28日。還是新片子。也不知道傅侗文這一個月是在何處,竟然知道《Cinderella》在這裏的上映時間。這個故事婉風提到過,她很喜歡灰姑娘的愛情,但只在招待紳士小姐們的大影院裏才有,她沒閑錢看。

“海報很特別?需要看這麽久?”傅侗文站到她身後,也去端詳墻面上的這張宣傳畫。

這是離開公寓到現在,他說的第一句話。

“在看首映時間,”沈奚擡頭看他,“你不在紐約,竟然還知道最新的電影?”

“一個朋友送的票。”傅侗文將手臂打彎,目光示意,沈奚學著周圍小姐們的樣子,將手繞到他的臂彎上。只是手指虛虛攏著,懸在他衣袖上方。

“沒試過這樣挽一位先生?”他用中文問。

沈奚輕搖頭。沒人可試。

傅侗文不動聲色,擡高了一寸手臂,讓她的手踏踏實實落在了他的臂彎裏。

她暗自松了口氣。

一路上的緊張,絲毫不亞於初次將一具屍體開膛破肚……

萬幸,過去了。

兩人入場晚,幸好是包廂,不會打擾不相幹的人。

安靜的電影院裏,默片的黑白畫面鋪陳開來,時不時插入字幕來解釋主人公的對話。沈奚看得不十分入戲。這樣一比較,還是聽戲好,唱腔做足,至少有個熱鬧瞧。

高跟皮鞋的短跟沉入地毯裏,軟綿綿的,她輕輕地將鞋跟在地毯上敲了敲,聊以自娛。

傅侗文笑著問她:“像在受刑,是不是?”

“是,”反正左右無人,她放心大膽地用中文說,“看一次新鮮,多了肯定是折磨,”她用兩指按住自己額頭兩端的太陽穴,“全是黑白影子在眼前晃。注意力慢慢就散了。”

不過雖然看得很不得勁,倒有一點是好。

兩人之間的氣氛好多了。

一想到傍晚的事,她還是有內疚:“有什麽是你沒有嘗試過的,我能帶你去就好了。”算是給你的新年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