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東海往事(1)

寒假一開始,姜芷芃回了東海邊的永平鎮。

她出生在東北平原上的江城,八歲時跟媽媽回到永平。記得那是一年的隆冬,江城冷到零下二十幾度,她手上長滿了凍瘡。那時候還沒有高鐵,媽媽帶著她,坐了兩天兩夜的綠皮硬座火車。春運期間,火車裏人滿為患,空氣中漂浮一種方便面和排泄物混合的奇怪味道。還好她們有一個靠窗的座位,她啃著媽媽塞給她的一包鹵鴨脖,看窗外奔騰的原野一點一點從漫天飛雪變成冷灰的陰雨。

她還不大懂父母之間的事,一直記得父親對她的承諾,一路都在問:“媽媽,春節快到了,爸爸也會來嗎?他答應春節帶我去坐狗拉爬犁,可是永平的湖不結冰,怎麽辦?”媽媽只沉默不語,紅著一對眼睛,偶爾摸摸她的頭。

火車到達永平,媽媽的姐姐帶著女兒來接站。媽媽和阿姨在出站口見面,抱成一團相擁痛哭。那時候她什麽也不懂,不明白什麽傷心事需要她們倆哭得如此用力。

阿姨家住在小巷深處,灰黑的墻頭,墻角長滿青苔,窗外爬著幾株枯掉的蔓藤。百無聊賴,有那麽幾天,她搬一把小矮凳,從早到晚坐在樓下的花園裏,數頭頂飛過幾只水鳥。阿姨家的小姐姐叫子慧,天一黑會來叫她回家吃飯。晚上她跟子慧睡一張床,她睡靠窗的這邊,子慧就睡靠門的那邊。她一個北方出生的姑娘,著實不習慣南方沒暖氣又陰雨纏綿的冬天,晚上總是手腳冰冷地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子慧會把自己的熱水袋塞進她懷裏,抱住她的腳替她捂熱,對她笑:“沒用,真不知道你們北方人怎麽這麽怕冷。”

真的把腳捂熱了,上面的凍瘡瘙癢難忍,她伸手要抓,子慧又“啪”地打她的手,對她怒目而視:“爪子拿開!不能抓,知道嗎?沒用!”

春節來了又走了,她每天坐在花園裏等,爸爸沒有來。有時候她一邊看天上的水鳥飛過,一邊替他找著借口,也許是他工作太忙吧,又或者是他還不知道她們來了永平,過幾天發現她們離開,就會坐火車追過來。

轉眼元宵節也過去,花園裏的幾株梅花結了一串串花骨朵,學校都要開學了,她才不得不承認,爸爸是不會來了。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媽媽把她叫去,拿出一個新書包,告訴她:“芃芃,明天要開學了,媽媽已經幫你報好了名,明天你跟子慧一起去學校。”

那一刻,多日聚積在心裏的委屈忽然如洪水般決口,她眼眶一紅,哇的一聲哭出來。媽媽掏出紙巾替她抹眼淚,只是淚如泉湧,怎麽抹也抹不完。最後媽媽終於惱了,“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罵她:“哭什麽哭!哭得再響你爸也不會回來。你最好早點認清他的面目,我躺在病床上,他在外面連兒子都有了,早就打好算盤不要我們了。對,不要我們,我反正早晚要死沒什麽用,可連你他也不想要。”

直到半夜她還蒙著被子在被窩裏偷偷哭鼻子。子慧替她捂熱了腳,又來捂她的手,一把掀開她蒙在頭上的被子,對她笑:“芃芃別哭了,明天還要去學校,眼睛腫了就不好看了。你看,我也沒爸爸,不也好好的。”

後來那年清明,媽媽帶她去了仙嶼島。東海中間的一片綠地,背山面海,岸邊一片小漁村,坐渡船要好幾個小時才到。據說媽媽和阿姨小時候都出生在仙嶼島上,直到外公去永平打工,姐妹兩個才隨外公離開仙嶼。

媽媽對她說:“我死後就要埋在這島上。”

媽媽過世那年還不到三十歲,她久病不愈,自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骨灰就埋在仙嶼島的墓地裏。她跟著自己的阿姨長大,阿姨對她視如己出,子慧就是她親愛的姐姐。從第一天起,就是子慧帶她去學校,替她買午飯,幫她在長滿凍瘡的手上塗藥膏。高中畢業,子慧沒考上大學,就在永平鎮上的食品加工廠裏找了份工作。她腦子聰明,又異常刻苦,成績一直優異,如願考上H城的Z大學。其實她也沒有更大的野心,只希望將來找一份高收入的工作,給阿姨和子慧更好的生活。

寒假回家,下了高鐵,她匆匆趕回小巷深處的老房子。阿姨端出熱氣騰騰一碗海鮮面,子慧坐在她傍邊看著她直笑。她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商場購物卡,塞進阿姨手裏:“我看咱家的冰箱該換了,電視也是,您看著辦吧。”最後加上一句:“不過快點花啊,過期要作廢的。”

阿姨又驚又喜,轉眼又被購物卡上的數字嚇到:“這麽多?你在學校打工了?做什麽?”

她西裏呼嚕吸著面條,含糊其辭地回答:“嗯,做家教。”

阿姨將信將疑:“做家教能攢那麽多錢?”

她隨口瞎編:“可不是,H城有錢人多,個個望子成龍。您也不看看我高考考多少分,很搶手的,隨便在學校門口擺個攤兒,問的人一下午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