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因中午宮宴那一出,下午聽戲時蘇輕窈身邊就熱絡一些, 到了晚間分席開宴, 蘇輕窈身邊自更熱鬧, 敬酒的人是絡繹不絕。

蘇輕窈上一世年輕時位份低,不怎麽參加大宴,後來位份上去了也是冷板凳, 沒什麽人特地過來給她敬酒。

倒是後來做了老太妃, 或許是因為她身體實在康健, 倒是許多年長些的命婦同她有了些交情, 偶爾能說說話。

現在面對這般場面,蘇輕窈倒也不怎麽發憷,關系近一些的就笑著說幾句, 關系遠的吃一口酒就罷了, 如此忙到夜深, 宴席才終散去。

蘇輕窈許久沒吃過那麽多酒,回去景玉宮後就有些暈暈乎乎,強撐著沐浴更衣, 躺倒在床榻上邊睡著了, 根本想不起來問楚少淵那邊如何。

建元五年的元旦日,便就在這麽祥和氣氛中安然度過。

此時的西疆溧水, 西北大營中, 自是一派緊張氣氛。士兵們行色匆匆,人人臉上都是消散不開的凝重。

距離羅孚先遣隊進攻平沙關已經過去八日,聽聞對方派了上萬騎兵, 沈定邦便不敢大意,親自率領部眾出關迎戰。

畢竟,眼看就要到新年了。

大年初一,正是大梁最重要的節日,然而這一日深夜,沈定邦卻是被擡回來的。

便看他滿身鮮血,奄奄一息,一只手已經沒了,只剩鮮紅刺目的紗布。

右將軍李大勇一看他這樣就掉了眼淚,撲過去喚他:“將軍,將軍。”

沈定邦勉強睜開眼睛,偏過頭去看他,又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李大勇身後的參軍宿子墨,使勁喘了口氣。

“哭什麽呢,”沈定邦輕聲說,“披上這身軍裝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了。”

他還未三十而立,正是人生好時節,平日裏說話辦事一向颯爽如風、雄姿英發,從未有過如此孱弱時。

見他現在話都要說不出來,繞是李大勇也克制不住自己,豆大的眼淚順著黝黑的臉頰滑落,卻哽咽著沒哭出聲來。

而平日裏文文弱弱的宿子墨,反而沒有哭。

他定定看著沈定邦,仿佛他是什麽稀世珍寶一般,連眼睛都舍不得眨。

沈定邦動不了,也沒有再多力氣了,他看著身邊的這些部下兄弟,臉上很是寬慰。

“都聽我說,”沈定邦喘了口氣,“羅孚士兵已經被大巫蠱惑,他們不怕傷不怕死,在戰場上異常兇猛。就是中了火彈,只要不傷及要害,他們也會拼盡全力往前沖,根本不顧及自己生死。”

不怕死的對手最可怕。

羅孚不知道養了多少騎兵,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大部隊在後面,沈定邦拼盡全力抵抗了八日,就連自己都支撐不下去了。

羅孚這第一波進攻的騎兵,實在太過不要命,仿佛瘋了一般。

“走之前我已經讓宿參軍往京中派發八百裏加急軍報,現在盛京應當能收到消息,現在再發軍報,要求朝廷征集所有火器營和騎兵奔赴邊關,請沈定安親撲戰場。”

宿子墨聽到自己的名字,垂下眼眸,低低說了一聲:“是。”

仔細聽,才能聽出他聲音裏的倉皇失措。

除了他,左右將軍與參將等也都有些慌了。在西北大營,沈定邦就是他們的天,有他在平沙關就不會破,這是沈家軍的信仰。

然而現在,沈定邦顯然已經油燈枯竭,人生行至末路。

“將軍你挺住,再讓軍醫給你看看。”李大勇哭著說。

沈定邦咽下一口血,沒有來得及安慰他,繼續交代:“等沈定安來了,你們便如輔佐我一般輔佐沈定安,你們放心,朝廷不會放棄平沙關,陛下也不會允許羅孚踏入大梁。”

說到這,沈定邦只覺得心口巨痛,他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左將軍仇志成這回再也撐不住,撲在床榻邊,低聲哽咽起來。

就連一向冷清的參軍宿子墨也向前蹣跚幾步,跪倒在他身邊,輕輕摸了摸他斷了的手臂。

血是熱的,人卻是冷的。

沈定邦半閉著眼睛,最後說:“兄弟一場,我很開心,也很珍重。”

“我走以後,仇將軍暫替大將軍職,宿參軍輔佐其右,以早先定下的軍令繼續行之,羅孚此次大傷,怎麽也要休養生息半月。”

“我就在奈何橋上等,你們誰要是先來,軍法處置。”

沈定邦強撐著說了這幾句話,末了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灰撲撲的衣襟。

“將軍!將軍你別走。”李大勇嚎啕大哭。

沈定邦的眼神逐漸渙散,他想要說什麽,卻實在也說不出口了。

宿參軍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將軍放心,亡故將士我們都會收殮撫恤,不會讓將士們白死。”

沈定邦把目光移到他臉上,淡淡笑了。

他突然握住宿子墨的手,一口氣松懈下來,再也不動了。

這個從十幾歲起就在西疆保家衛國的英挺軍人,一直到死,惦念的都是堅毅的平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