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八 歿日(第3/6頁)
沉羽安靜了下來,他看著她,看她的眼淚落上他的手背。
她的聲音,那麽輕,那麽重。
蓮見語無倫次,說得亂七八糟。
她說:沉羽,我求你走,你可以恨我,你可以不見我,你可以離開我遠遠的,我不會去找你,我不會去打擾你,但是求求你,求求你走。
她只要知道他活著就好,只要他活著。
她可以忍耐一輩子孤獨寂寞,她可以不要尊嚴,在這裏抓著他,苦苦哀求——她這一生,哪裏曾如此哀求過誰?這些都沒關系,只要他活著。
只要他活著。
她的聲音終於也開始顫抖,抓著他的指頭陷入他的肉裏,她全然不知,只是又卑微又淒慘地看他。
她說:沉羽,你去娶妻生子好不好?你走,會遇到很好很好的姑娘,比我要好得多,你會喜歡她,然後你們會有孩子,你們能活得好好的,會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你們會過得很好,好不好?沉羽,你走好不好?
你看,她的要求就這麽簡單,她只想要他活下去,平平安安,即便他之後所有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只想讓他活下去。
沉羽只是看著她。
他仿佛什麽也沒聽到,又仿佛什麽都聽到了,等她說完,沒什麽新句子,只是反反復復把話顛三倒四地說,他忽然就一勾唇角,另外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右肩。
他精確的一掌扣在了她肩膀的傷口上,一點點,殘忍而緩慢地用力。
蓮見臉色一白,她立刻咬住嘴唇,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抓著沉羽的手卻慢慢地顫抖著松開。
終於,一線血紅從袖子裏蜿蜒而落,落到她和他的手上,與淚混成了一片,滴落塵埃。
沉羽聽到了她肩胛碎裂的聲音,他終於滿意,松手,看著蓮見不受控制地跌落地面,再站不起來。
溫柔的聲音貼著她的面孔,軟膩地滑落。
“那你有沒有放過我的哥哥呢?”
蓮見仿佛一下子被抽光了全身的血氣,只覺得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你看,她現在的樣子多麽狼狽,披頭散發,肩有血汙,跌坐塵埃,灰頭土臉。”
沉羽只覺得痛快。
“原來,我也可以這樣傷害你。”
他非常滿意,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著蓮見,說完,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絲毫不去管地上的蓮見。
我恨你,燕蓮見。
他這樣在心裏說著。
他看不見,蓮見的眼淚終於跌落塵埃。
不知道在塵土裏坐了多久,當天色開始漸漸發明,蓮見終於慢慢地動了一下。
他恨她。
她艱難地思索著這幾個字所代表的事實,想哭,但是嘴角卻彎了一下,笑了出來。
他恨她。
她想,沉羽恨她,恨她恨到了他不願和她生存在同一個天地間的程度。
蓮見終於大笑出聲,瘋狂一般的笑聲裏,淚如雨下。
沉羽真是毒,他是這麽一劑毒藥,毒得妥妥帖帖,將她的心肝五臟,全部毒成灰燼,不留一線生機。
笑著笑著,她試圖站起來,卻立刻又跌回去,她身後人影閃動,有蓮弦暗地安排的侍從現身,要把她攙扶起來,她卻搖搖頭,用還能動的那只手撐著地面,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撐起身體。
她單手無力,又跌回去幾次,終於在第五次,把自己的身體撐了起來。
蓮見搖搖晃晃地上了馬,半伏在馬鞍上,終於回了營帳。蓮弦看她回來這副樣子,縱有千言萬語也都化成一聲嘆息,只能給她包紮傷口,幫她把衣服換好。
一切妥當,已經天快亮了,將領們陸陸續續來到大帳,看到她醒過來,都大為驚喜,沒有人看出來,她有任何虛弱之外的異狀。
她一樣一樣交代布置,陸續有人領命而出,當最後大帳內只剩下蓮弦的時候,兩個繼承了同一血脈的女子對面而坐,默默無聲。
是蓮見先笑了起來,她招招手,讓蓮弦上前,從懷裏掏出虎符,放到她掌心,又慢慢解下自己腰間的太淵,交給了她。
“我上不了戰場了,指揮等等,全都靠你了。若有需要,你可以以我這中軍為餌,帶領大部隊逃脫。”她淡淡地道,輕輕閉了一下眼。
蓮弦握緊掌中虎符,深深看她,過了半晌,回她的卻全然不是和虎符有關的問題。
她說:“你哭了。”陳述句。
蓮見笑起來,眼神裏有一種寂滅一般的溫和:“是啊,我哭了,我求他,他不肯。”
這就是她對蓮弦最後說的幾個字。
說完,她便合上眼,唇角猶自有著一線涼灰一般的微笑。
蓮弦沒有再問她任何問題,恭敬躬身之後,轉身離開。
等她出去,整個大帳裏徹底無人之後,蓮見面上的笑容兀自保持著。
除了笑,她還能做什麽呢?
她什麽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