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八 歿日(第2/6頁)

他似是看著永川,又似沒看,掌心裏攥著小小一個東西,心事重重地慢慢摩挲。

黎明前的天空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晦暗之色,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慢慢把目光投向了永川旁黑壓壓一片軍營。

那是燕家的駐地。

燕家想要逃出生天,就必須要破他所守的這座崖關。

沉羽輕輕地笑了起來。

他很清楚,自己保不住這座關卡。

他這座關卡裏,只剩五千士兵,而他城下紮營的燕家軍隊,則還有四萬余人。

他不會有援兵。

他非常清楚,原纖映的計劃。

原纖映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打算把他送入死地。對於這個掌握朝政的女子而言,他遠比燕蓮見要危險得多。

他棋差一著,僅此而已。

沒有什麽好怪,也沒有什麽好埋怨,輸了就是輸了。

這麽想著,他勾唇一笑,卻沒有一絲溫度,只是寒著。

就在這時,有侍從小跑上來,氣喘籲籲地雙手奉上一件東西。

小小巧巧一枚令牌,做工粗糙,凹凸不平,除了正面一根歪歪扭扭的羽毛,便什麽都沒有了。

沉羽沒有說話,他只是長久地凝視著它,慢慢地,慢慢地,他無聲地笑了起來。

不知是光線緣故還是怎樣,他一雙漆黑的眼底微微滲出了一種幽藍的光澤,那一線光,銳利猶若長劍的鋒刃。

他揚手,一直被他攥在手裏的東西,被扔進了旁邊燃燒著的篝火裏,卻原來是一只小巧的黑發編織的草鞋。

那是昔年之時,他與蓮見交換的信物。

她送給他時,說,與君結發,白首同心。

此時不過笑談。

火光一燎,小小的草鞋被刹那吞沒,猶若他已死去的青春與愛情。

他就以著一種銳利森冷卻又意外淒涼的表情凝視著那只草鞋被燒灼成灰。

最後,他唇角輕輕勾了一下,將手裏的令牌隨手一擲,一聲脆響,風卷濃夜,他已轉身而去。

沉羽再沒有回頭,城頭上只有篝火,在黑色的夜裏,死寂地冷去了。

沉羽就這麽一步一步慢慢走去,走了片刻,精鐵鑄成的城門發出沉重而讓人牙酸的軋軋聲,在他面前緩緩洞開,風帶起插在門邊的火把,一陣搖曳明滅。

就在這深夜流火之間,沉羽就這樣,看到了對面的那個人。

素衣烏發,琉璃眼眸,那是他唯一的愛人。

燕蓮見,他似咬牙切齒,又似甜蜜萬端,將這三個字含在舌尖細細咀嚼,碎屍萬段。

最終,所有所有凝成一個從容微笑,他向蓮見走了過去,輕輕道了一句:蓮見,別來無恙?

蓮見趕到城下的時候已是一夜之中最為深濃的時候,她遞上令牌,過了片刻,就聽到城門洞開,她所愛的那個人,慢慢走了出來。

金的發,黑的眼,然後是從容而俊美的面孔。

他走到她身前,蓮見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下,被碎石絆到了,一個踉蹌,沉羽及時伸手,攬住她肩膀,才讓她正住身體。

“你還是這麽不小心。”沉羽似笑似嘆,一雙眼看著她的時候,微微眯起來,看她站穩,就要撤手,卻被蓮見一把抓住袖子。

他沒有甩開,他能感覺到,抓住他袖子的手,正在極輕地抖。

素衣的女子低著頭,然後慢慢擡起,夜色裏,她一張面孔是雪白的顏色,透露出一種比紙還要菲薄的奇妙感覺。

沉羽沒有說話。蓮見就這麽看著他俊美面孔,然後,她眼底的絕望就一點點多起來,最後甚至於給了沉羽一個錯覺,仿佛她的絕望悲傷在她的眼裏化成了淚水,在下一瞬間,就會滿溢而出。

感覺到手裏的布料被自己攥得扭曲變形,蓮見張了張嘴,對著沉羽說了一句話。

沉羽眨眨眼,過了片刻才把蓮見對他說的這句話理解清楚。

她說:你快走,不離開崖關,你會死。

聽了這句,沉羽一愣,他隨即笑了起來,笑得溫柔又開懷,眼神卻像浸了冰水的劍鋒。

他俯身,從上往下地看她,柔聲道:“我若死了,你不是心想事成?”

蓮見盯著那雙冰冷的眼睛,只覺得渾身發冷。

是的,她本以為,自己可以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但是,她做不到。

就這麽簡單,做不到。

沉羽笑看她,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指頭,殘忍地,一點一點地,掰開,扯離,讓她再抓不住自己的袖子。

蓮見癡癡看著他,反手握住他的手,就這麽看著他,終於,有淚水從她眼中滑落。

這麽多年生死糾纏,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淚水。

她美得就像沾滿露水盛開到將敗的蓮。

她是他的花,盛開於永劫之中,不可觸碰。

她這麽這麽美。

他這麽愛她,她殺了他唯一的哥哥。

於是,心底的恨意就這麽無法控制地彌漫了起來,如同盛大的荒風,席卷他整個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