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五 逆命(第3/4頁)

“奉主若此,是我不幸。”

“我曾說過,若我不奉朝令,那麽其他任何朝廷軍隊也可不奉,朝廷本就威信將墮,何以服人?”

“若開此先河,必然有二有三,若違令習以為常,那我與挾天子之權臣又有何區別?”

這麽說完,沉謐看著下方正在通過的蓮見,沉重而無奈地吐出兩個字:“退兵。”

在和沉羽分手前,他對自己金發的弟弟說:你去西邊,不要回頭。

沉羽愣了一下,沉謐策馬向前,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解釋這句話。

沉羽想了一想,卻是立刻明白了。

沉謐盡可能地避免他和蓮見交手。

他的兄長不想讓他痛苦。

金發的青年也看向谷中,蓮見軍已經到了峽谷中段,若隱若現的濃煙裏,他已經看不到自己的戀人了。

五月八日,沉謐退兵,蓮見安然走出奉山,同日夜,沉謐孤身單騎至睿山,卻沒有去拜見永順帝,而是直接向一處別院而去。

當天晚上,大雨滂沱,他沒帶雨具,渾身濕透,狼狽不堪,他在別院門前翻下馬鞍,對走來的侍衛道:在下沉謐,求見皇貴妃。

沉謐來訪的時候,纖映正在看幾本裝訂得十分精美的畫冊。

她剛洗過頭,猶自帶著水滴的長發如同豐茂而紋絲不亂的海草,蔓延在雪白的層層絲綢之上,身邊有侍女為她曼聲誦讀,幾名秀美嬌憨的童女手裏捏著扇子,緩慢地驅散發上的水汽。

燭光是極遠的一點,庭院裏有剛剛吐了一點蕊的梔子,本來清雅的香氣,於雨水裏醞釀成了一種曖昧的低啞陰幽。

有人通報,她靠在榻上,眼睛半睜半閉,只略微擡眼看了看,四周的宮女就一起無聲無息地退下。

然後有濕透的衣服摩擦的聲音,有濕潤的風進來,遠處的燭火搖曳了幾下,忽明忽暗,梔子的香氣潮汐般湧動了一下,便又層層疊疊晦暗不明地寂靜湮滅。

聲音都靜止了,只有風是動的,吹起雨滴打在屋檐上,紙門也簌簌地響。

纖映慢慢張開了眼睛。

她和苦苦支撐這個國家的男人,一簾相隔。

帷幕後的身影,脊背挺直,如有一柄筆直的劍嵌在他的脊骨裏,不可彎折。

刹那間,她只覺得時光倒退而過,仿佛又是十多年前舊事重演,只不過這次濕透重衣的人,是沉謐,不是她。

他可在等她向他伸手,遞去一柄扇子,柔聲問他:蘭令,是否需要臣妾幫助?

纖映低低地掩面笑了起來。

怎麽可能呢?

於她無聲的笑聲裏,對面濕透而狼狽不堪的男人開口說話,聲音兀自喘息,他問她:皇貴妃可知亂黨另立偽帝之事?

一瞬間,纖映想放聲大笑。

現在這樣時候,圖窮匕見,難道不是該直來直去?沉謐居然還心存僥幸,前來問她?

她婉轉嘆息,聲音自袖底蔓延而出,道:此等大事,若妾身知道,也必定當上達天聽。

她嬌嫩聲音,柔怯語調,仿佛小小少女,纖弱如新植弱柳,純潔無瑕。

沉謐長久沉默。

有森冷潮濕的寒氣從帷幕對面靜默流淌而來,良久之後,那個一貫優雅從容的聲音終於透出了一點微弱的苦澀:“您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是啊,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她語氣天真稚弱,甚至還輕輕眨了眨眼睛。

(我想要的,從未有人給我,於是,我不要了,我去拿別的。)

“若我戰敗,您什麽也得不到。”

“那若我說,您若戰敗,我也能保皇室一脈,皇統不絕呢?”

對面的男人,又是長久的沉默。

(他一定在想,何不一賭?今日於睿山之上殺掉永順帝與我,另立新帝何如?)

纖映只覺得想笑。

很簡單,他做不到。亦,不會這麽做。會這麽做的,是陸鶴夜,是燕蓮華,甚至於是蓮見、沉羽,但是,不是他。

一瞬間,她憐憫沉謐到想要大笑。

頎長的生絹與綢緞一層層重疊而起,明艷嬌嫩無比的重袖掩住了嘴唇,有著驚人美貌的女子從下而上地凝視著沉謐,聲音依舊清澈動聽,卻再不掩飾自己的惡意。

這一刹那,這個統治宮廷的女子身上,爆發出的惡意仿佛是劇毒的瘴氣,幾乎是實質的形態彌漫而出。

她輕輕含笑,語音軟綿。

“妾身的兒子必將成為皇帝,所以,請大人赴死。”

說完這句,她親眼看到男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動搖了一下。她唇角含笑,那種無法形容的惡意與出現一樣突兀地消失,她端正姿態,向對面的男子輕輕頷首為禮。

仿佛吟唱千古名句一般,她再度對沉謐說“請大人赴死”。為妾身。

這三個字,她卻沒有說出口來。

沉謐看著那個向他低頭的女子,沒有任何表情,最後,他道:“請皇貴妃記得自己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