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五 如輪轉

她和沉謐認識不久,但是也足夠她了解這個男人性格裏殘酷果毅的一面。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就襲了個虛銜,官職如何,要等寧家發話。

現在朝廷形同虛設,權力盡皆在幾個大的世家手裏,以沉謐地位手腕,他確實敢說這種話,但是,這話他敢說,她還不敢接呢。

就算當年她父親被逼死,但是明面上,她也還是算在寧家派系,燕家也還算是寧派內僅次於寧家的強大世家,沉謐卻是實實在在的皇黨,他這麽一個皇黨對她這麽一個寧黨說這樣的話……

蓮見想了想,慢慢地說:“多謝大人了,但是在下爵位是為楚王所賜,其余不敢妄言。”

沉謐破顏一笑,靜靜抓住了她話語裏的破綻,笑道:“燕家固然是楚王的下屬,但是在這之前,楚王也不過是陛下的臣下,對不對?”

蓮見被他噎了一下,她於口舌上實在不是能爭鋒的人,愣了一會兒,脫口而出一句:“燕家和皇室的關系已經是楚王一系裏最好的了,大人還要怎樣?莫非一個人質還不夠嗎?”

啊啊,果然還是小孩子,沉謐在扇子後面悶笑一聲,笑道:“我沒有這個意思。”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先不說這個,對了,這次上京你要不要見見燕蓮華?”

聽到“蓮華”這兩個字的時候,蓮見有刹那的恍惚。

燕氏蓮華,她的嫡親兄長,傳說中天人容貌,雅擅丹青、琵琶、琴笛三絕,風雅絕倫。

她本來就是被蓮華叫去京都的,蓮華是一定要見,但是這個男人說要見,其中就意味深長起來。

蓮華名義上說來,可不是她的哥哥,而是寧氏養子,如今又被寧氏質給朝廷,這次相見,可就不是妹妹見哥哥,而是燕氏家主見寧氏養子,個中玄妙,妙不可言。

看她一臉猶豫,沉謐悶笑,卻慢慢在遮住臉龐的扇子後,斂起了笑容。

他輕聲說:“燕蓮華那種人質,一個都嫌多……再來一個,只怕我也消受不起啊……”

他這句說得極是輕微,饒是蓮見耳力過人也沒聽清。就在這時,枕在沉謐膝上的沉羽輕輕唔了一聲,她立刻眼神一滑,手指下意識地去碰沉羽的面頰,卻被沉羽伸手一抓,握在手裏攥著,再不放開。

那一瞬間,醒著的兩個人,眼中都有了柔軟眼神。

看著沉羽雪白面孔,良久,蓮見淡淡說道:“我知道朝廷的意思,朝廷不需要寧家,朝廷需要燕家。”說到這裏,蓮見慢慢擡眼看向了對面的男人,素色瞳孔銳利如淬過秋水的刀鋒,她極慢地續道:“但是,燕家不見得需要朝廷。”

“但是燕家需要沉家。”沉謐安靜地接道,“無論燕家是否真的依附寧家,如果它想在這個亂世繼續,它都必須要和沉家達成共識,無論這個共識是敵對還是友善。蓮見,你要記得,沉家掌握著朝廷的軍隊。”

“而您掌握朝政對嗎?”蓮見等他告一段落,才尖銳地反擊。沉謐愣了一下,才笑起來。

他極輕地道:“是啊,不然,我為什麽做掌管詔書的蘭台令呢?”

蓮見看了他一眼:“您之前說燕家必須要和沉家達成共識,才能生存下去,但是,就朝廷目前的力量而言,您的籌碼並不足夠。”

“啊,也許朝廷的武力在寧家眼裏並不算什麽,但是……”男人手裏的泥金扇子徐徐展開,沉謐溫和地看著面前的少女,“蓮見,你要記住,朝廷有我。”

這麽說的時候,男人的語調平淡溫和,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壓迫。

蓮見心裏一緊,知道對面的男人所說並非妄言。

沉謐十二歲弱冠上陣,至今十四年,生平數十戰,未嘗一敗。寧氏雄兵猛將,無非是成全了面前這男人赫赫威名。

他確實是足夠的,籌碼。

於是,蓮見沒有再說一句話。

沉家的宅邸在永安京左京的永昌坊,沉謐把人送到,就退了出來,也沒有回自宅,反而是沿著朱雀大道向大內而去,打算參內面君。

永順帝登基之後力圖推翻寧氏,面子上還要做出一副碌碌無為的樣子,便晝夜顛倒,白天不去上朝,夜間廣開宴會,名義上是曲水流觴浮華盛宴,實際上到底商議著什麽,就只有參與者才知道了。

於是,沉謐這一幹能臣,就全都入夜才去上朝了。

沉羽被搬下車的時候還在迷迷糊糊地睡,蓮見讓侍女們去外間候著,自己則坐在沉羽旁邊,看著他的臉。

從遇到沉羽開始,她覺得自己的步調就開始混亂了。

她是打算上京,卻沒想過會被卷入到現在的事端裏,莫名其妙地就和沉家攪和在了一起。

好吧,其實只是把該做的事情提前了而已。

作為燕家的繼承人,她早晚要和沉家打交道,她早晚要去鉤心鬥角爾虞我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