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空谷芳蘭(第2/3頁)

若是與命相抗執意不飲呢?

就會靈智未開一片混沌,投胎成為盲童一般的童道婆,出生之後,就會很快地死亡。

而長而又長的時間的洪流之中,一場又一場往復不斷的輪回之間,一天,一年,一生,又算得了什麽難耐的等待?

詹台救了明知不能久活的童道婆,也一遍又一遍地救活了明知很快就會死去的她。

而她和童道婆,將死之人,又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方嵐久久站立在紅色的香爐之前。

暖陽灑在她白皙的臉上,如玉的肌膚反射出點點晶光,耳垂上綴了兩只晶瑩剔透的白色梨狀耳釘,眉目仿佛畫中走出的仙子,美艷不可方物。

在她靜謐面容之前,三清山秀美的風光黯然失色,天地之間唯獨有她一人,吸引了人間全部的目光。

她矗立片刻,從懷中輕輕掏出了還帶著體溫的白骨梨塤,慢慢放在唇邊。八只手指蓋在塤身的九孔之上,朱唇輕啟,幹燥溫暖的氣流一泄而出。

嘶啞、難聽、虛弱、曲不成調。

她苦練多日,仍然吹奏不了他最珍貴的法器,白骨梨塤。

灰色衣袍的女道士三三兩兩地圍在她的身邊,或好奇或厭惡的目光紛紛投來。方嵐卻巋然不動我行我素,舉手投足怡然自得,仿佛沉浸在美妙的回憶和樂曲之中。

許久之後,終有一人駐足在她身側,輕輕說了一句:“姑娘好相貌,清揚婉約顧盼生輝。”

“宛……谷芳蘭。”她這樣誇道。

手中的白骨梨塤砰地一聲落在地下,樂聲驟然而止。方嵐猛地回轉過頭,目光如炬盯著面前之人。

中年婦人,五十余歲的年紀。黝黑的皮膚依舊難掩她明麗的五官,滿面遍布的皺紋之下,是曾經賽雪欺霜的肌膚。

她坦然又大方地迎上方嵐審視的目光,唇角輕揚,言語之間仍帶了幾分未改的隴西鄉音。

方嵐與她對視良久,一字一頓地說:“無根浮萍,愧不敢當。跋涉來此,只為三個字。”

“為、什、麽?”

為什麽要編纂我的過去?為什麽要抹去我的記憶?為什麽要用一張魂網毀了我的一切?

為什麽陸幼卿要用一張魂網,營造出一場他失蹤在我面前的騙局?

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那人仰著高高在上的面孔,靜靜地看著她,卻像是半個字也不明白方嵐的問題,不明白方嵐此時掙紮的表情。

許久之後,那人慢慢蹲下身,從地上撿起掉落的白骨梨塤,塞回到方嵐的懷中,卻什麽都沒有說,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

這個世界上,有著那麽多條難以分辨的十字路口,有著那麽多相似又不同的人,有著那麽多環環相扣精彩絕倫的故事。

偏偏是她,拿著錯誤的線索,在無邊的海洋中尋找一根細不可見的繡花針。

她相見不識,也從來都沒有資本去質問。

方嵐在這一刻明了了,她永遠也無法找到陸幼卿,永遠也無法知道這個她苦苦追尋的答案。

像奈何橋前的孟婆,雙手奉上一碗清湯。

方嵐須在此刻選擇,做不做那投胎轉世的童道婆。

是飲下一口清湯,就此前塵往事時盡皆過往,還是從此利刃高懸,做一個清清白白的活死人。

是飲下一口清湯,從此將她和詹台的一切都拋下,還是執念驟起,惟願生生世世相伴相隨再不離棄,哪怕混沌一生也無所畏懼?

方嵐驟然驚覺,她在一次又一次地瀕臨死亡之中,第一次怕死。

而她對死的恐懼,來自於對生的向往。

在一遍又一遍被拯救的歷程之中,他身上的點滴血漬順著她遍體的傷痕,慢慢浸潤慢慢匯入。

魂網入魂,侵蝕人心。

情愛二字,又何嘗不曾入魂?何嘗不曾一點一滴徹底地改變人心?何嘗不曾讓滿心死志的她,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充滿了對人世間的留戀?

她身上那張陸幼卿親手種下的魂網尚未破解,就又被詹台以綿延不絕的眷戀種下了另外一張密密麻麻的情網,箍得她進退維谷。

她逃一次,他找一次。

她死一次,他救一次。

生命的寶貴,由他的血和汗水,一覽無遺地寫在她面前,清清楚楚。

詹台的每一次受傷,都承載著他最樸素的,對生的希望和向往。

是來自殺人如麻的陰山十方的他,對生命本真最原始的敬畏和尊重。

就連注定命不久矣的童道婆,在短暫的生命之中都得到了詹台全心全意的拯救和陪伴。

更何況是她?

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何其珍貴?

她不願意放棄曾經的二十余年歲月和記憶,難道就可輕而易舉放棄她和他數次生死相隨?難道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放棄,烏珠穆沁草原上如水一般溫柔的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