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5頁)

許文紈從錦書進門,就盯著她上下打量,覺得她體格不如自己女兒壯實,臉盤沒她女兒大,耳垂不夠厚實,看著不像會享福的人,就暗暗替自己女兒抱不平,也惋惜蕭山盟“好漢無好妻”。當李曼介紹到她時,她面無表情地在座位上擰擰屁股,算是跟錦書打過招呼。

酒席的主角是李曼和百合,話題自然圍著她倆打轉,每個人都揀動聽的恭維話來說。恭維話這東西,是人際關系的催化劑,說者未必真心誠意,聽者卻當成實話,全盤笑納。會說恭維話的人,必須具備兩個必要條件:一是臉皮厚,不管多麽言不由衷,多麽肉麻,必須一臉真誠,說出話來如行雲流水,不可有少許停頓和遲疑;二是想象力豐富,遣詞造句必須不落俗套,別出機杼,才能達到恭維的效果,讓聽者加倍受用。所幸在座的不乏說恭維話的達人,而且熟悉李曼和百合的性情,話都說在點子上,哄得兩個人眉開眼笑,酒桌上的氣氛很快到達高潮。

蕭山盟聽著這些毫無實際內容的場面話,不耐煩起來,低頭捂嘴,打了個哈欠。他對這門幹親沒有多少感情,不贊成也不反對。他甚至覺得,百合未必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對李曼莫名其妙地親近,有母女之間的奇妙感覺,是命裏注定的緣分。他懷疑百合接近李曼的真實目的是為了接近他,為繼續糾纏他尋找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可是百合本人不這樣說,他的猜測未免有點自鳴得意的味道,所以他盡量約束自己不往這方面深想。

眾人輪番誇耀李曼和百合,熱鬧半晌,終於漸漸詞窮,話題開始發散。蕭逸性格內斂,說話不多,李曼忙著和沈皎皎嘀嘀咕咕,章滌非順勢躍升為酒席主角。他口才確實了得,由於讀書多,肚子裏有存貨,而且長期在官媒工作,又是要角,見多識廣,了解許多常人聞所未聞的內幕,經他加工糅合,說出來格外妙趣橫生,大家的注意力漸漸被他吸引過去。許文紈手撐下頜,專注地聽他演講,忽而嘖嘖稱奇,忽而歡喜贊嘆,忽而做茅塞頓開狀,時間一長,看章滌非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偶爾一顰一笑,眼波流動,竟然如少女般不勝嬌羞。

沈皎皎守著這樣一個丈夫,既有權勢地位和口才學問,又喜歡在人前賣弄,平日裏不免為他操碎了心,數不清為他擋過多少桃花劫,早練就一雙火眼金睛。這時冷眼一搭,就知道許文紈春心萌動,到了她必須出手的時候,要敲山震虎,把她的非分之想扼殺在萌芽狀態。

她提高聲音,給李曼講了一件奇事:“昨天晚上住在酒店,夜裏十點多的時候,聽見外面有人吵鬧,我扒著窗戶往外看,見幾個年輕男人在酒店門口站成一橫排,都穿著黑衣黑褲,打一條幾米長的橫幅。我心說這不會是黑社會鬧事吧,再看橫幅上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說她是狐狸精,勾人老公,不要臉。”她雖然面對李曼說話,但聲音很大,一桌人都能聽見。許文紈對男女情事最有興趣,每有八卦,一定要湊上去。說人是非,論人短長,是人生一大快事。沈皎皎講的這件事正合她胃口,立刻把她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只有章滌非黑了臉,緊閉嘴巴,高談闊論戛然而止,就像電台裏的解說員正講得興致盎然,卻忽然被斷電,中止得突兀。沈皎皎編造的這個故事他已經聽了不下十次,每當她感覺到來自其他女人的威脅,就會祭出這個故事做武器。故事的發生時間都在昨天晚上,以保證其時效性;消息來源都是她親眼所見,以保證其真實性;故事不過分渲染,簡潔明了,以保證其震撼性。中國人飲食習慣有地域差別,說話有多種方言,長相有南北之分,但對捉奸話題的濃厚興趣卻是共性,所以沈皎皎每次講述這個故事,在場的聽眾不分年齡、性別、貧富和社會地位,積極性立刻被調動起來,群情激憤,痛斥狐狸精害人不淺。

她面向李曼說話,李曼只好像說相聲似的給她捧哏:“後來呢?見到那女的沒有?”

沈皎皎說:“後來警察來了,猜想是酒店報的警,把鬧事的幾個人都趕走了。被罵狐狸精的那女人始終沒露面,不過認識她的人都知道了這事,她的名聲算是毀了。”

一直豎起耳朵在聽的許文紈解氣地說:“該,誰讓她勾引別人老公,這種下賤女人、破鞋,就該拆穿她的畫皮,讓大家看看她的真面目。”她一邊說一邊揮舞拳頭,看樣子恨不得沖上去,翻出那只破鞋,撕個稀巴爛。

沈皎皎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是震懾許文紈,卻驚奇地發現她是最義憤填膺的一位。看來偷情這種事,往往是手指別人而不自知,自己想得,別人想不得,自己想是情難自禁,別人想是淫穢下賤。雖然還未點醒許文紈,但沈皎皎已經在她和章滌非耳邊各敲了一記警鐘,她大人大量,不再追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