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年前的往事,現在回想起來,每個細節都清晰而生動,歷歷如在眼前。

吉隆坡的雨說來就來,沒有預兆,無須醞釀,仿佛一個喜怒無常的神仙在掌管它的天象,忽晴忽陰,忽而風雨交加,全在於他的好脾氣和壞脾氣。雨滴敲打著玻璃,發出“啵啵”的聲響,像是在窗外喊誰。一窗之隔的萬綠叢中,碩大的芭蕉葉如一只巨掌,托著百顆千顆透明的雨滴,隨著風勢輕輕搖曳,那雨滴便在翠綠上滾來滾去,玲瓏可愛。而坐在窗前觀雨,更能體會繁華世界的一縷清涼,讓人莫名感喟。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雲錦書與他隔桌相對,觸手可及。言之晏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稀舊時少女模樣,像從未離開。蕭山盟的心頭升起異樣感覺,多希望時光倒流,重回到大學時代,他和雲錦書仍然執著地愛著,一往情深,心底無猜,而曾經的離合變幻、波譎雲詭,全都不曾發生過。

雲錦書若有意若無意地問起他的家庭,語氣像老朋友聊天一樣雲淡風輕,蕭山盟也盡量用輕松的口吻說:“家人暫時不會搬來吉隆坡。我有一個男孩,叫蕭諒,上初中二年級,功課還不錯,不考慮讓他轉學。我在馬來西亞工作的這段時間裏,他就和我父親一起生活。”稍頓了頓,他又補充說,“我父親三年前退休了,目前每天堅持寫作和健身,身體很好,頭腦也非常清楚,他和蕭諒在一起,我沒什麽可惦記的。”

錦書說:“蕭伯伯今年六十七了吧?三年前才退,延遲了四年。”

雲錦書隨口說出蕭逸的年紀,讓蕭山盟感到驚訝,畢竟已過去二十幾年了,她竟然還記得這樣無關緊要的細節。她是如此細膩而敏感,那一段往事究竟讓她怎樣刻骨銘心、念念不忘?他忽然感覺有點兒心酸,輕輕籲一口氣,說:“他退休後被原單位返聘四年,不擔任行政職務,專注於技術工作和指導學生。三年前他辭職時單位還要挽留,他說自己年紀大了,現在年輕人裏人才輩出,他不能老是霸占著位子,單位想給他一個顧問的頭銜,他也拒絕了,清清靜靜地退下來。”

雲錦書微笑著:“蕭伯伯還是那麽有主見,凡是他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蕭山盟說:“是啊,他這一輩子,除了拗不過我媽,別人誰的話也不聽。”

他說完這句話,兩人似乎同時想起了什麽,陷入令人難堪的沉默。李曼,這個左右他倆一生命運的女人,在關鍵時刻,做出了誰也無法抗拒的決定,連蕭逸都被迫退讓。

雲錦書終於打破沉默:“李阿姨……好嗎?”

蕭山盟神情黯然:“她去世五年了,乳腺癌四期,查出來沒多久人就走了,沒遭受太多痛苦。”

之前蕭山盟提到蕭諒時,說他將和爺爺一起生活,錦書就有不好的預感,但親耳聽到她去世的消息,仍然感到非常意外和震撼,臉色一瞬間白得嚇人,眼圈紅了。

她對李曼的情感非常復雜。李曼曾一度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好,那由衷的欣賞、喜歡和疼愛,錦書能夠體會到,也發自內心地感激。她是投桃報李的人,把李曼當成媽媽一樣愛慕和關心。她甚至憧憬過,和蕭山盟結婚後,就和公婆生活在一起,她就是公婆的親生女兒,甚至比親生女兒還要溫暖貼心。如果可能,把她媽媽也接來,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互相照顧,其樂融融。當然,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女人在戀愛裏,總難免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

現實很快就把她的綺麗夢想擊得粉碎。李曼像是突然換了一張面孔,換了一顆心,無情,絕義,拒她於千裏之外,毫無斡旋余地。這種打擊對二十歲的錦書而言,過於殘酷,甚至比剝奪她的生命還要殘酷。那時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現實,她痛苦、無助、迷茫,感覺生活一片狼藉,世界一片混亂,而人生的事情毫無邏輯,不講道理,不可思議。

但是她沒有恨過李曼。她本性純真善良,總是輕易諒解別人。也許她一生真正仇恨的只有一個人,但那人絕不是李曼。她永遠記得李曼對她的好,記得她是蕭山盟的母親。

所以聽到李曼的死訊時,她立刻淚濕雙眼。過去種種,一幀幀在心頭回放,或喜或悲,都像斧鑿刀刻一樣深入,不曾被歲月沖淡或抹去。記憶中的李曼,差不多和現在的她同齡,中年女人的同理心,更加劇她的悲傷。

“才六十歲出頭,她怎麽就……”錦書的聲音哽咽在喉嚨裏,兩行淚水奪眶而出,順著面頰緩緩滑落,她忙抽出一張紙巾,低下頭擦拭眼淚。

李曼雖然已過世好幾年了,但蕭山盟每次提起她,仍然非常難受,這時受錦書感染,心裏說不出的酸楚:“可能是家族遺傳性疾病,我母親的小姨也是患乳腺癌去世的,不過家族裏其他女性成員卻都非常健康,所以在我母親患病前,大家都以為她小姨的病是特例,並沒有引起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