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王宗雋·桐陰委羽 第八節 微露(第2/3頁)

她那麽虛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氣。那一刻,宗雋心跳暫緩,仿佛聽見有人在心間嘆了口氣。他呆了呆,才移步走開。

翌日瑞哥來找他,含淚在他面前跪下,他一凜,問:“她死了?”

瑞哥仰首輕問:“這是八太子期待的結果?”

宗雋側目冷道:“你想說什麽?”

瑞哥道:“小夫人現在還活著,但如此繼續下去,死是遲早的事。”

宗雋淡問:“那又怎樣?”

瑞哥叩了叩頭,才說:“我小時候常看我爹馴馬,對馴服不了的烈馬他都會放回山林而不傷及它們性命。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對小夫人也會有我爹對烈馬的慈悲。”

宗雋決然搖搖頭:“從來沒有我們完顏氏的男人馴服不了的馬。就算有,我們寧可一刀刺死它也不會容它回歸山林。”

瑞哥哭出聲來,拉著宗雋衣袍下擺道:“難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僅同於一匹馬麽?八太子會為一匹馬冒死力爭於郎主前麽?難道八太子真的寧可看著小夫人死也不給她一條生路麽?”

宗雋沉吟,不言不語。瑞哥再求,他才垂目道:“我不會放她。我便放了她,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從大金到江南,一路關卡重重,若無通關金牌,哪個守城的兵卒會為一個女子放行?”

瑞哥失望地低頭,蹙眉苦思須臾,忽地重燃希望,期待地凝視宗雋:“那麽八太子能否……”

“不行!”宗雋幹脆地打斷她的話,捏著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說:“那囚室的鑰匙和通關金牌我隨身帶著,片刻不離,晚間睡覺時都壓在枕下,我不會交給別人,也不會有人有能耐從我眼皮底下把它們偷走,拿去救她。”

這夜的睡眠成了預約的等待。等著日間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門打開,等著她躡足走近他身畔,將手伸向鑰匙和金牌隱藏的枕下。

他從沒有如此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顫抖的手觸動了空氣,輕微的氣流如漣漪漾及他皮膚。

他竟然可以,裝作渾然不覺的樣子,在她的手即將因膽怯縮回去的時候,喃喃“夢囈”著朝裏轉身,為她的偷竊提供足夠的便利。

她以笨拙的手勢將枕下物取出,惶惶然轉首奔出,一心想盡快逃離,全不顧關門的聲音可以驚醒所有沉睡的猛獸。

他還是躺著,木然不動,繼續等。

所有的感覺忽然前所未有地靈敏,在這清涼的夜。他依稀聽見鑰匙探入囚室鎖孔的聲音,他仿佛看見柔福接過金牌時那一閃的眸光。然後,她出來,她潔白的裙裾滑過草色斑駁的石階,他知道裙裾必將被葉尖微露浸潤,一如他心中難言的潮濕。

她騎上馬了,初時還不敢策馬奔馳,只緩步行。馬蹄在石路上擊出和緩清脆的聲音,像是天意暗示,他還有考慮的時間,令他莫名煩躁。

滴答,滴答,放與不放……她?

終於,她加鞭策馬奔離了他的領地。他初時尚在矛盾中忍耐,些許時辰後畢竟還是按捺不住,他後悔了,躍身而起,騎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

先是直奔預計她會去的南城門,未見人影,據守門士卒說,之前並無女人通行。他略一思索,便轉往宋宗室駐地去。

尚未行近,便見宋營邊的山岡上立有一人,正朝西側城門方向望去。聽見他馬蹄聲,此人回首,單薄的衣衫瑟瑟地舞,黎明的涼風薄光中他容色蕭索。

“趙楷!”宗雋一震馬鞭,厲聲問:“瑗瑗呢?”

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趙楷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覽他,道:“她走了,你追不回的。”

宗雋陰沉著臉引馬奔至宋營門前,兩鞭擊醒尚在熟睡的金國守衛,喝道:“把山岡上的人拖下來,打!”

言罷馬不停蹄地趕往西城門,一問,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關金牌出城的答案。再奔出城一看,只見四周荒野茫茫,杳無人影,歧路縱橫,欲追,一時也不知從何追起。

隨意選了個方向尋了一陣,未果,頹然引馬回宋營。

那時的趙楷已滿身血跡,被打得氣息奄奄,倒在地上,然而見了他,竟還能支撐著起來,依舊氣定神閑地笑:“她真的走了。”

宗雋揚手止住還欲打趙楷的金兵,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再問他:“她既然來找你,想必是要帶你走。你為何不隨她走?”

趙楷搖頭道:“朵寧哥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可棄她而去。何況……”他仰首望天,目光淒惻,“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國,未必是往日的國,要尋的那家,又真是記憶中的家麽?”

宗雋審視他,冷道:“你怕趙構容不下你?”

趙楷未直答,淡然說:“於我而言,國已破,家已亡,一切覆水難收。南朝縱天大地大,亦難有我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