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王宗雋·桐陰委羽 第八節 微露

“你以為,什麽是你想要的自由?哪裏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宗雋反問:“你回到南朝,也不過是重又被人鎖回宮苑,又能比供人賞玩的一只鳥、一條魚、一株花好多少?”

柔福閉目不理他,惟下頜依舊微揚,與纖美挺直的脖頸形成清傲的弧度。

“在南朝做長公主與在金國做小夫人有很大區別麽?你以為誰能給你想要的東西,你的九哥?”宗雋繼續說,言辭間充滿譏誚意味:“怎麽我聽說的趙構遠非如你所說的九哥一樣?這幾年他這皇帝可做得狼狽之極,被我金軍打得鉆山入海、東躲西藏。去年二月他在揚州被迫半夜出逃,蓬頭垢面地與軍民爭道,不惜手刃自己親兵;去年十月從建康回臨安,中途宿於錢塘江邊,被潮聲驚醒,還以為金軍逼近,一躍而起就想跑;歲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軍追擊,一連數月不敢登陸,連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過的。每每聽你提起他,我總疑心與我所知的不是一人,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豈會被人追擊得如同一只喪家之犬!”

他刻意強調了“喪家之犬”四字。柔福眼瞼微顫,咬緊下唇,但仍不發一言,冷著臉不作回應。宗雋心知她如以往那樣只把他的話當對趙構的攻訐,便一哂低首,俯身緊盯她,等她睜開雙眸:“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過?他登基後不久便遣使來金通問,第二年更遣宇文虛中奉表來上京,貶號稱臣,要求和議。”

“和議!”柔福果然一驚睜目,怒道:“你胡說!”

宗雋一舍戲謔口吻,鄭重道:“我沒有騙你,他確實向大金請求言和。當然,郎主並未答應,下令留下宋使,繼續進兵伐宋,你九哥眼見和議不成,才只好以幾支殘軍苟延殘喘地與大金對抗。”

柔福有些茫然,怔怔地看宗雋,喃喃道:“他……真的……”

“他真的不是你認得的那個九哥了。”宗雋又微微笑,伸手理理她鬢邊散發,再輕撫她的臉:“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而如今的他,也不能給你期望的東西。與其彼時失望,不若留下,安心在我這裏過些平安喜樂的日子。”

柔福久久默然,少頃,雙手輕輕拉過宗雋撫她的手,徐徐引到唇邊,以唇印上他手背。

她的雙唇溫暖,給他柔和的觸感,她亦低眉順目,少有的態度。宗雋頗喜悅,又含笑道:“這樣多好……”

豈料話音未落便覺著手背陡然劇痛,柔福抓緊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只一瞬間便咬破其上皮肉,鮮血一湧而出。

宗雋一聲怒吼猛地抽脫開來,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她應聲倒地,卻又立即撐坐起來,一掃他鮮血淋漓的手,緩緩拭拭唇邊所沾的血跡,側目看他,又是冷笑。

當下便有奴仆聚來欲給宗雋包紮傷處,宗雋大力推開,沉著臉揚聲命人取過馬鞭,就以被柔福咬傷的手握著,一鞭鞭不帶絲毫憐憫地朝她身上揮去。

她斜倒在原地,不思躲避,任他的馬鞭擊裂她的衣衫,在背上腿上烙以血肉模糊的痕跡。她咬緊牙關,將痛楚引起的呻吟鎖於喉間,十指緊扣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慘白無色,似被痛苦迫出了穿透這堅硬地表的力量,除了鞭子落下那瞬本能的顫抖,她始終堅持不動。

她冷漠的對抗方式令他出離憤怒,加重力道就欲逼她開口痛呼或求饒,而她並不如他所願,只是沉默,只是忍耐,未作任何還擊,無論是言語或是行動,卻奇異地給了他從未有過的羞辱與挫敗感。

他的鞭子便如此無法收勢地反復落下,看著那倔強的女子在他足下漸趨氣息奄奄,直到瑞哥的乞求給了他停下的理由。

瑞哥沖過來跪下抱住他的腿,哭道:“別打了!別打了!八太子手上流了這麽多血,讓奴婢給你包紮吧!”

於是他頹然停手,瑞哥當即奪過馬鞭拉他坐下,再默默為他包紮傷處,流著淚不時偷眼看身側滿身血痕的柔福。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後,逐漸均勻了呼吸,便又坐直,將鞭笞之下襤褸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從容去拭臉上可能存在的汙跡,再起身,在宗雋的注視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冷傲的神情。

此後他把她鎖在一間懲戒奴仆的小囚室中,每日只給她兩餐僅可維生的粗茶淡飯和治療鞭傷的藥,並不讓瑞哥等人伺候。囚室的鎖鎖住了她出逃的希望,她亦不爭不鬧,出奇地靜默。一次宗雋路過囚室,透過墻上小窗看了看她,只見她側躺在角落草堆上,雙目凹陷,皮膚與嘴唇都異樣地白,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她循著窗口射入的光線看過來,與宗雋目光相觸,卻視而不見,淡淡地去看天邊流雲,雙目仍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