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第八節 黑蝶

這晚宗雋沒再讓柔福侍寢,另撥了處院落讓她居住,並命兩名侍女一刻不離地隨身服侍她,次日,又命人送了套白色衣裙給她換上再領她出來。

既沒了從宮中帶來的宋裙,柔福倒也不再拒絕,給她什麽就穿什麽。那套衣裙左衽小袖,全然素白,綾絹制成,沒有任何圖案,只在邊角處略有波紋狀刺繡,也都是白色的。侍女將柔福的頭發披垂於肩後,再挑出幾縷結辮,其上著白色素巾,並飾以白羽。待她出現在宗雋面前時,他徐徐一打量,便笑了笑:“你穿白色挺好看。”

柔福一瞪他:“在我們大宋,只有家人去世了才會穿一身白衣服喪。”

“白色對女真人來說是吉色,並非服喪時才能穿。”宗雋道:“不過今日你穿白衣,按服喪理解倒也不算錯。”

柔福譏誚地冷笑:“那我是為誰服喪?是你自覺時日無多?”

宗雋朗然大笑:“很好。看來你雖只服侍過我一晚,卻已把我當作家人了。”

頓時霞飛雙頤,柔福略有些羞赧,但仍揚眉狠剜他一眼:“若穿白衣可以咒死你,那我就天天穿。”

宗雋不再逗她,施施然起身牽著她往外走:“你很快會知道你在為誰服喪。”

他帶她乘車出城,行了許久才下車。柔福擡首以顧,發現這是一片墓園,不遠處有一高闊土堆,其下挖有地穴,看上去是供安放棺槨之用,周圍已聚滿了人,在一靈柩前或跪或立,均面帶哀戚之色,有數十名女子跪成兩列正放聲哭拜。

“郎主今日為我二哥宗望舉喪。”宗雋淡然解釋說。

柔福側首道:“那關我何事?我才不為他服喪!”

“那麽那人呢?”宗雋擡目越過柔福頭頂朝左看:“那人值不值得你為她服喪?”

柔福順著他目光看去,他所指之處有許多的家奴,高高舉著紙紮的房屋、侍從、車馬等儀物,白幡飄飄,那些紙人面目呆板,卻都帶有詭異的笑。

忽然毛骨悚然,柔福略略向後移步:“你讓我看紙人?”

宗雋紋絲不動地站著,微笑:“再看。”

柔福勉強再看。花花綠綠的儀物,面色慘白的紙人,在家奴所舉的竿頭迎風顫動。他們身後有個柴堆,上面插滿了長長的白幡,似有意識的妖魅,不時隨風裊裊舞起,再倦倦落下。驟然加強的陽光透過儀物白幡偶爾遺漏的縫隙撲面刺來,迫得柔福以手覆額,瞬了瞬目,其間有風送來一縷紙錢怪異的味道,和一陣激越綿長的馬嘶聲。

再次睜目,風舞得正急,撥開了層層白幡,露出了柴堆頂上的景象。一匹純白的雕鞍寶馬全身被縛以密密的鐵索,屈膝綁在柴堆上,而它的旁邊立有一枯木樹幹,上面同樣以鐵索縛著一名白衣的女子。

柔福面色霎時蒼白,雙唇輕顫,失聲呼道:“五姐姐!”

被縛的茂德帝姬在黝黑的鐵索下動彈不得,垂首闔目,似已疲憊不堪,懶顧生死,無神采的臉上一味漠然,不見喜憂之色,只垂下一頭及膝的長發,拂過她青白素凈的臉,淒婉地飄逸於風中,像一支招魂的手。

“他們要把五姐姐怎樣?”柔福惶然問宗雋,情急之下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天不冷,卻冰涼。

宗雋看著她說:“和宗望生前最愛的名馬一起生焚殉葬。”

柔福一怔,隨即拉住他急道:“你們要把她活活燒死?不能這麽做!生焚殉葬何其殘忍,你們金人不也是人麽?怎麽會想出如此沒有人性的做法?你快救救她!救救我的五姐姐!”

宗雋並未答話,擡首不再看她,柔福再三懇求他只是不理。此時忽聞車轆聲響,有一列車輦漸漸駛近,儀仗侍從一見可知是自宮中來,眾人見狀均肅立迎接。其中主要的鳳輦於墓前停下,侍女啟簾,自內扶出一素衣麗人。

遠黛含煙,顧盼生姿,宗雋認出她便是完顏晟新納的趙妃玉箱。

隨她同來的宮內內侍對宗望夫人唐括氏說:“趙夫人奉郎主之命為二太子送葬。”

唐括氏忙與眾人迎上施禮,玉箱亦盈盈淺笑著還禮,再啟步去靈前上香。

柔福一見玉箱,微微一喜,立時朝她跑去,牽著她的袖子說:“玉箱姐姐,快救救五姐姐吧,他們要把五姐姐生焚殉葬!”

玉箱轉目看看她,一言不發,淡定地將袖角自柔福手中輕輕抽出,繼續從容不迫地走至靈前,點了一束香,神色肅然地依禮三拜,將香插好,再轉身對期盼地看著她的柔福說:“二太子生前最寵愛茂德帝姬,而今二太子薨逝,茂德帝姬理應相隨於地下。生焚殉葬是女真習俗,唐括夫人請求已得郎主許可,此事已決,不會再變。”

柔福愕然,難以置信地看她:“玉箱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