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駙馬高世榮·蒹葭蒼蒼 第七節 荼蘼

柔福在出降前那些所余不多的日子裏依然異常沉靜,很少再與潘賢妃等妃嬪爭執什麽,面對嬰茀的頻頻探訪保持著她一貫愛理不理的態度,與趙構之間的交往以禮為限,再不逾越,但令宮中人訝異的是她竟很喜愛張婕妤收養的趙瑗。

趙瑗是個相當內向的孩子,清亮的眸子中總泊著超越年齡的冷靜,雖認了張婕妤為母,但對她恭敬有余,卻並不十分親近。而恭敬也是他對趙構及其余妃嬪抱有的基本態度,在他們面前,他都表現得懂事而順從,一舉一動沉穩得全不像一個未滿六歲的孩子,人們也發現,他並不像同齡的孩子一樣特別依賴誰,包括他的養母張婕妤,大人們通常用來逗小孩玩的手段也不適用於他,當大家面帶慈愛的笑容遞玩具給他之時,他亦會安靜地接過,然後道謝,然而很少為手中的玩物感到好奇或欣喜。

他的情緒與柔福的一樣,只對彼此例外。柔福像是對他很感興趣,常去張婕妤宮裏找他,牽著他的小手漫步於宮中,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與他聊著能引發彼此微笑的話題。這點很令其他人不解,張婕妤曾當著眾人面笑說:“瑗這孩子像是跟公主特別有緣,對公主比對我這娘還要親近。”

柔福聽了這話,淡然說:“也許是我們有著一樣的名字。”

趙構對柔福與趙瑗之間特別的親近亦感詫異,有時會擔心柔福把趙瑗看成未來的儲君,所以刻意接近他,以圖把她自己的北伐興國論調早早灌輸給幼小的他,就像曾試圖影響自己的那樣。有一次路過禦花園,見柔福正牽著趙瑗浴著星光立於荼蘼架旁,便悄然走近,想聽聽他們在聊什麽,但入耳的不過是柔福恬淡安寧的一句話:“瑗,你看荼蘼很香,你看星星很亮。”

他其實離他們很近,近得他的身體甚至可以承接他們原本迤儷於地的影子,但他們像是渾然不覺他的來臨,依然自顧賞花看星,悠長的一刻內,不曾有過回頭發現他的機會。

眼前光影陸離,觸手不及,而時光就在柔福與瑗和他的這段光影陸離的淺淺距離中淡漠地滑過,轉瞬間,便到了她該出降的時候。

婚禮前一天,趙構將宮內籌辦婚禮的事務交予張婕妤與嬰茀打理,自己起居行事一切如常,整整一天只被動聽著內侍呈報上來的關於婚禮的細節內容,而不主動詢問柔福的情況。直到入夜,女官將明日柔福將要穿戴的釵冠禮服呈給他過目時,他才側首避開那片炫目的金紅,道:“告訴公主,明日須早起,今夜早些歇息。”

女官垂目稟道:“公主現在還在拜月祝禱,恐不會很快安歇。”

拜月祝禱?趙構訝異地問:“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麽?”

女官道:“不,是公主自己要做的。”

她歸來之日那俏立於冷月下的單薄身影清晰地浮現於心,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揮袖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她的絳萼宮走去。

她在自己宮院中設了香案,跪於明月下焚香祈禱。著一身薄薄淡紫羅衫,松挽的雲髻上不綴半點珠翠,鉛華洗盡,素面朝天,臉上皮膚瑩潔非常,卻不帶半點血色,有如冰玉一般的清冷之感。

她雙手合什,閉目默默祈禱。趙構走到她身邊良久,她才睜目看他,幽然一笑,緩緩站起。

“你在祈禱什麽?”趙構問。月下的她又是如此單薄柔弱,眼角眉梢全無喜色,全不像次日即將與人成親的新嫁娘。趙構看得心酸,語調不覺異常柔和。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柔福抿唇淺笑:“據說把祈禱的話說出來就不靈了。”

趙構亦朝她微笑,道:“未必。以前嬰茀也曾拜月祈禱,她說的話我都聽見過,最後仍應驗了。”

“她祈禱的是什麽?”柔福問,但未待他回答便自己先說:“想來總是為你祈福的話了。這樣的話,如果你喜歡聽,我也可以說。”

她眉尖微挑,似有些不屑。

趙構勉強維持著剛才的笑容:“是麽?我以為你只會與九哥慪氣的。”

柔福輕嘆一聲,對他說:“我明天就要出宮居住了,臨走前一定不再與九哥慪氣,就說幾句或許九哥會覺得開心的話罷。”隨即朝他盈盈一拜,悠悠笑著吟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是南唐詞人馮延己作的《長命女》。此刻她吟此詞,有何深意?趙構凝視她的臉,自她的笑顏中品出一絲譏誚,一絲無奈,和一絲淺淡的幽涼。

如果她當真如詞中女子這麽想,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這詞於你是不合適的。”他說。

“我知道。”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我以為我說想經常見你,你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