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宗趙構·華陽花影 第十節 傾城(第4/4頁)

趙構接過,看也不看便徐徐飲下。飲畢,一手握著那粉青官窯茶杯,緩緩轉動,像是很感興趣似的審視著。

嬰茀在一旁微笑著解釋說:“這是汴京官窯遷到臨安鳳凰山後燒出的第一批瓷器。胎薄厚釉,細密潤澤,精光內含,竟一點也不輸以前汴京官窯制品呢……”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悶響,那茶杯已生生被趙構捏碎。瓷片碎屑、殘余的茶水與手心迸裂而出的鮮血一齊散落濺流。

兩側宮女失聲驚呼。嬰茀一驚之下也下意識倒退兩步,但隨即鎮定下來,轉頭平靜地命令宮女取來藥水與凈布,再在趙構身邊坐下,輕輕拉過他受傷的手,一面仔細地洗拭包紮,一面淡然繼續閑聊道:“雖說瓷器常以胎薄為貴,可實際用起來未必總是那麽妥帖。太貴重的東西每每如此,就算是握在手中也難免會碎……”

小產。趙構自然已有心理準備,不會天真地認為金人會放過他那一個個年輕美麗的姐妹,其中自然也包括柔福。但當這詞從尚宮口中蹦出時,他還是感到一種類似聽到斷頭宣判般毀滅式的絕望。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再次分明而無情地提醒了他她貞潔的喪失和她曾經遭遇的痛苦命運。徹骨的悲哀和無處宣泄的憤怒幾乎令他窒息:為什麽是她,是她這個惟一能真正地牽動他心的……妹妹。

心緒不寧,早早就寢,畢竟不能安眠,便披衣而起,踏著溶溶月色走出宮室。守侯在外的宮女太監緊緊相隨,他卻回頭喝止,只想一人安靜地隨處走走。

信步而行,腦中盡是關於柔福昔日與今朝的容顏,眾多回憶紛繁交織,使他的思維與前行的腳步同時迷途。待驀然驚覺時才發現自己竟已走到了絳萼宮前。

更意外的是看見柔福俏立於宮院中,披發,只著兩層生絹單衣,透過疏桐仰首望著夜空,感覺到他走近,側首以視,便微微笑了。

他走至她身邊,問:“怎麽不讓宮人在旁服侍?”

她答道:“是我不讓他們跟出來的。”

他憐惜地看著她,說:“穿得太單薄了。你現在身子很弱,不能著風寒,九哥讓人給你送披風過來。”

她攔住他,淺笑道:“九哥不要走,我們說說話,”

不覺心有一顫,他停步頷首道:“好。”

她一時卻又無話可說。兩人默然以對,過了片刻,他問:“瑗瑗,能告訴九哥你在金國的遭遇麽?”

她幽然一笑,反問:“九哥真想知道?”

他卻又猶豫了,不再接口。

忽然有風吹過,她微一瑟縮,對他說:“九哥,我好冷。”

刹那間他很想展臂摟她入懷,但甫一伸手便凝結了動作,再漸漸縮回。

而她居然十分自然地伸出雙手環住了他的腰,再輕輕地把臉貼在他胸前,閉上雙目也不說話,像是一心一意地想自他身上取暖。

趙構先是被她突兀的舉動驚呆,全身僵硬不知如何回應。須臾才有一縷溫柔和暖的感情泛上心來,融化了今日一直感覺到的那層堅硬的生疏與戒備,於是也以手相擁,下巴輕抵在她的秀發上,靜靜地體會著於苦澀中透出的點點幸福的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依偎在趙構懷中的柔福忽然幽幽地吐出三個字:“殺了他。”

趙構一驚,扶著她雙肩低頭看她,發現她眸中綻出一點怨毒之光,重復道:“九哥,殺了他!”

這種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心底竟隨之生出一絲寒意。他緊鎖眉心問她:“你要我殺誰?”

她緘口不答,在他注視下忽又展顏笑道:“沒有特指誰,反正每一個金人都該殺。不是麽,九哥?”

他放開她,溫言道:“起風了,你還是早些進去歇息罷。”

她聽話地點頭,向他道別,然後轉身回宮。

趙構目送她歸去才郁然啟步離去,但也沒回寢宮,漫步到禦花園內,垂目凝視著水中淡月,不覺又是良久。

漸有雨點滴落,他也沒有躲避的意思。如此枯立至中宵,身後忽有人悄然走來,撐著一把雨傘為他擋雨。

他不看也知是誰,深深嘆道:“嬰茀。”

嬰茀柔聲勸道:“很晚了,又有雨,官家明日要早朝,請回寢宮休息罷。”

趙構轉首看著她,愴然問道:“嬰茀,當初瑗瑗為何沒能像你一樣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