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宗趙構·華陽花影 第三節 絳萼

這個發現令他想起了一個以前未曾留意的事實:宮中女子,但凡身份高貴的多半都有一雙纖纖小腳,連略有點地位的宮女也都纏足,父皇有些妃子出身寒微,進宮之前是天足,便常常淪為小腳妃嬪的笑柄,因此這些妃子往往不顧年長骨骼已定型還強行再纏,想盡方法就是要讓雙足看起來更小些。而真正從未想過纏足,且大大咧咧、不以天足為恥的就是那些如眼前廚娘一般的粗使奴婢了。

原來對女子而言,雙足的尺寸直接代表著她們身份的尊卑。

所以,像柔福那樣嬌貴的帝姬,他的妹妹,怎麽可以不纏足,日後任雙足長得跟這個粗陋的廚娘的一般大呢?

一路想著這個問題走回絳萼閣,尚未走近便聽見柔福驚懼的哭聲自裏面傳出。他立即快步沖了進去,卻看見她的臥室早已站滿了許多人:鄭皇後,及大大小小數位奴婢。

柔福的床前坐著兩名仆婦,正在伸手去捉縮在床角的她,而柔福瑟縮著拉著被子邊躲邊哭,拼命搖著頭哭著說:“我不纏,我不纏……”

趙構跪下向皇後請安。鄭皇後見他突然出現有點詫異,但也沒多問,只點了點頭讓他起來,然後又轉頭對柔福說:“唉,哪有帝姬不纏足的呢?趁著沒人就自己把白綾解開,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又對仆婦命道:“還不快些請帝姬伸足出來!”

仆婦答應著強行把柔福抱了出來。柔福一聲尖叫,掙紮著朝趙構投來求助的目光。

趙構見狀重又跪下,對鄭皇後說:“皇後娘娘請不要責怪柔福妹妹,剛才是兒臣幫她解開白綾的。兒臣知錯了,這就去勸妹妹接受纏足。”

鄭皇後略感意外地凝視他半晌,最後頷首道:“好,你去跟她說說。”

趙構走到柔福面前,她似乎還沒明白他適才所說的意思,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喊道:“九哥……”

趙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她,沉默許久後說:“妹妹,父皇的女兒都必須有一雙纖小的腳,這是不可以改變的事,你長大後就懂了。現在雖然會疼,但忍忍就好。如果疼得睡不著,你就聽聽蟋蟀的叫聲,聽著聽著便能睡著。”

他把點心遞給一旁的仆婦,然後從柔福的床上拾起她掙紮時散落的蟋蟀籠,默默地放在她手裏。

柔福低頭看著籠中的蟋蟀,兩滴眼淚委屈地掉下來,驚得那蟋蟀開始在一時鴉雀無聲的閣中無休止地鳴叫。

仆婦見她不再抵抗,遂讓一名宮女過來抱著她,然後一人捉住一支腳,拭凈之後在上面灑上一層明礬粉,再重新用白綾緊緊地包裹起來。

鄭皇後笑了,和言對趙構說:“九官人年紀雖小卻十分明理,真是難得。現已晚了,你快回去罷,你母親一定在急著找你呢。”

趙構只得告退,出門前回頭看看柔福,只見她疼得不斷蹙眉叫喊,臉上滿是淚水,手裏緊攥著他給她的小金籠,看來疼痛之下用力不小,那籠子只怕已被她捏得有些變形。

他不忍再看,掉頭離去。

他在臨安皇宮中為柔福準備的宮室也賜名為“絳萼”。當他帶她至絳萼宮時,她久久凝視著門上的匾額,若有所思。

這時宮院內的桂花正開得盛,微風一吹便有陣陣郁香襲來,她感覺到了,略略回首含笑道:“桂花很香。”

趙構亦朝她微笑道:“不僅有桂花,這院中種滿了四時花卉,有迎春、桃花、杏花、榴花、薔薇、牡丹、百合、萱草、梔子、菊花、木芙蓉和梅花,四季皆有花可賞。”頓了頓,又說:“朕記得妹妹很喜歡櫻花,已命人去尋最好的品種了,明年春天,這裏的櫻花必能開得如華陽宮中的櫻花那般絢麗。”

“哦?我曾跟九哥說過我喜歡櫻花麽?”柔福問道,卻沒看他,目光悠悠地飄浮於院中花草之上,語調風淡風輕。

“你忘了麽?”趙構悵然道:“你以前常在華陽宮中的櫻花樹下遊戲。有一天,你在花雨之中蕩秋千……”

她穿著淡淡春衫坐在樹下的秋千上輕輕蕩著,那粉色的櫻花花瓣飄落如雨,輕柔地依附在她的頭發、臉龐和衣裙上,那色彩清艷柔和,與她春衫之色一樣。

柔福靜靜聽著,像是頗入神,卻見他不再說下去,便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趙構十分訝異,看著她蹙眉問道:“你……真的不記得了?”

柔福一笑,道:“這些事過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能記得。”

她怎會變得如此陌生?連這段記憶都拋棄了,仿佛只留下了這個依然美麗的軀殼,而裏面的靈魂已全然改變。

趙構與柔福默然佇立在絳萼宮前的桂花樹下,相距不過咫尺,他卻無奈地感覺到三年多的時光已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遼遠如天涯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