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零章 作倀

三月, 宣平侯上表訴京衛司的四品指揮使裴青是其失散多年的長子, 因緣際會之下得以相認, 特特向朝廷請旨立為世子。雖然京中早對此事議論紛紛, 但是這般大張旗鼓地將昔年醜事公之於眾, 眾人佩服宣平侯膽量的同時, 也不得不感嘆他的臉皮比城墻還要厚上三分。

這邊的裴青當做無事一般一直按兵不動,那邊禦史台的人已經連連上奏。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宣平侯既然已經幡然醒悟,那麽裴指揮使應該盡人子的本分,奉養父母友愛兄弟。怎能當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每日照常上值處理公務照常回家陪妻伴女?到最後,禦史們的措辭已經越來越激烈, 其中不乏對裴青有攻擊之意。

皇帝將折子留中不發,特特下旨許裴青自辯。

兩日後, 裴青親至朝堂奏聞,曰自己十三歲時從山澗墜落受重傷失憶,早已經忘卻前塵往事。一路南下乞討為生受盡人世苦處,幸遇到廣州人氏傅滿倉伸出援手,不但落戶還將乞兒當做家人對待。自那時起,他就決定將傅家人當做至親。宣平侯既然稱是人父, 那可否當眾說清當初一介世家子弟淪落鄉間為乞的緣由?

皇帝哈哈大笑, 就令人特意將宣平侯招至堂上, 讓他將昔日裴趙兩家的恩怨一一敘說。

趙江源本以為拿捏到了裴青的要緊處, 挾著禦史台的威勢端著人父的架子, 可以讓人不戰屈服。眼看事態有轉機就興沖沖而來,聽到這個吩咐不禁目瞪口呆。也是,人人心知肚明的醜事大家知道是一回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又是一回事。他紫漲著臉,吭吭哧哧地說了幾句後就再也說不出口。

那些腌臜事讓他如何說得出,為了壓制妻子裴明蘭的強勢,宣平侯府的老夫人做主將娘家侄女秋氏擡為平妻,這件事不但違背朝堂禮制還理虧。在婚禮上兩方一語不和廝奪起來,秋氏受重傷臥床不起。趙江源身為家主又心疼嬌滴滴的如夫人,偏心之下不禁遷怒於長子,將趙青狠狠杖責後在族譜上利落除名。

裴明蘭心疼兒子又對丈夫失望至極,自請下堂求去。帶著重傷的兒子在外盤桓半月後,趁雨夜離京,不想卻滾落山崖屍骨無存。

這般人間慘事,怎是一句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就能遮掩得過去的?有性情耿直口舌便利的大臣就揶揄道:自家跟前養的庶子闖下天大禍事被擼奪功名永不錄用,眼看就不濟事了。轉頭又看著昔日如敝帚的孩子出息了,就腆著臉上來認兒子,這個當爹的知不知道“恥”字怎麽寫?

趙江源耳朵又不聾,羞憤之余連連遞眼色叫兒子給個台階下。裴青卻狀若未聞,一口咬定自己是父母俱亡之人。

趙江源沒想到自己如此矮下身子,那孩子還是不依不饒睜著眼睛說瞎話,竟然推說掉落山崖失去記憶,記不起幼時的事情了。他無奈之下一咬牙跪在地上道:“伏請聖人看在微臣年老體弱的份上,讓裴青認祖歸宗頂立門戶。只要他答應,臣願意將爵位立時讓出來。”

這便是說不但要將裴青立為世子,還可承繼宣平侯的爵,這個本下得可謂太大。

皇帝和朝臣們就齊齊望向裴青,就見那青年苦苦一笑,雙手一攤作無可奈何狀,“趙大人盛情本不該退卻,只可惜裴某清醒之後對往日再無記憶。我娘臨終前什麽也沒有說,只叫我南下討生活撿一條命就成。說我本就是無父無族之人,僅有一個舅舅因為在遠處當兵不好投奔,以後照顧好自己就夠了。亡母遺命猶言在耳,怎敢違背?”

趙江源喉嚨裏嗬嗬了幾聲,一時竟無言以對。難道他能質問地底的亡人,說為什麽要這樣狠絕地交代兒子?

裴青雙手一揖面貌無比誠懇道:“這只是不相幹的小事,我聽說趙侯爺家裏有妻有子,何苦屢次再將舊事提及擾人擾己?更何況小子已經成家立業,爵位俸祿自個有手有腳毋須人家贈與,說句大言不慚的話,某願承擔社稷之本廟堂之責,委實不願糾纏在這等末微小事上頭。”

皇帝不由擊節大贊,“這才是有志氣的男兒,不愧是領兵坐鎮一方的千戶,一城一池的得失又算得了什麽。這件事到此為止,趙江源你跟前又不是沒有承繼香火的人,老眼熱人家的兒子作甚?以後朝堂上也不準有人再就此事墨跡,總不能強迫人家非要認一個現成的爹吧!”

滿朝堂人俱都大笑,唯余趙江源唯有苦笑搖頭。

他擡起頭就見隔得幾步遠地方,裴青冷冽勾起嘴角一撇,讓人看了不由心底生寒,側頭彈了彈袖子上的灰塵與幾個朝臣齊齊往外走了。就有相熟的同僚過來或真或假地勸慰道:“令郎還年青,雖說闖下禍事被除了功名,可是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只要盡心教導,鐵樹都還會開花呢!”